棕色的酒水倒入玻璃杯，而后被粗犷的义体手臂举起复又放下。
老牛仔坐在吧台后自顾自的喝着酒。
从昨夜起的克林特就待在这儿。
或者说，他就待在对方狙击手的视线范围内。
唯一离开的一次是去放水。
回来的时候，他所喜欢的实木吧台上就多了一个激光烧灼的黑点。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与警告。
而下令开枪的小子此时就坐在他的对面。
男人摘下头顶的黑色牛仔帽放在吧台上那昨夜烧灼出的黑点旁，随即用着挑衅的眼神看向对面的老牛仔。
“看来大名鼎鼎的‘决斗者’，也没我想得那么无所畏惧啊。”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污水党制式的西装外套下却是马甲搭配牛仔裤的打扮，脸上留有义体改装后的面纹，精心打理过的络腮胡与那硬朗的面部线条搭配，突出与轻佻话语所不符的硬派。
那双阴沉却锐利的眸子注视着老人，显露出男人并非如言语上那般轻视对方。
污水党干部，雷蒙。
亚瑟·艾维斯的心腹之一。
奉下任教父之命看守这位街头传奇。
按理说，一向谨慎的他不应该踏入这间酒吧。
但在污水党干部之外，雷蒙还是一个枪手。
一个自信的一流枪手。
此时雷蒙正仔细审视着吧台后默不作声喝酒的老人。
“决斗者”克林特。
活着的街头传奇。
这位老牛仔能成为传奇，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超凡能力。
而是他反抗了公司。
据说对方当街杀死了一位公司高管及其保镖后，依然在财团的报复中活了下来。
这等不可思议的结果是街头人不敢想象的。
哪怕是雷蒙心中都清楚，别看下任教父看重自己，一旦换成是自己杀了公司的哪个大人物，唯一的下场就是赶在对方报复前自杀。
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的也有传言说克林特并不是毫无代价。
那条机械臂就是证据。
一个顶尖枪手在这样的科技时代还失去了自己持枪的惯用手，就算过去再传奇，现在也不过是个二流货色。
然而雷蒙不这样认为。
他认可“决斗者”付出了代价，但他不认可传闻中对方只是一个二流枪手。
能在这个时代还自认枪手的人都是骄傲的，他们认为哪怕是科技发达的今天，脆弱的人体依然能做出机器无法复刻的奇迹。
例如面前的“决斗者”。
在传闻的诸多版本中都曾提及，他杀死那名高管连带着车上的保镖一共用了不到一秒。
而武器，只是一把老掉牙的“柯尔特决斗者”左轮手枪。
这种纯机械制动的小手枪，在这个时代或许都算不上孩子手里的玩具。
但生存在街头的枪手心里都明白一个道理。
只需要给一个枪手一把能开火的枪。
那么他就有机会杀死任何人。
雷蒙就是这样一轮摸爬滚打到了现在。
他行事谨慎、为人狠辣、但能让他爬到如今位置的就是那手高超的枪法。
于是当知道自己将负责看守“决斗者”时，某种发自心底的冲动逐渐浮现。
直到方才，在招呼手下盯紧周围后，他推门进入了这间酒吧。
眼见老牛仔对他的话没有反应，雷蒙笑了笑，在对方放下空杯抓向酒瓶时，忽然伸手夺过了吧台上的威士忌。
“克林特先生，我本以为你会杀出来的。”
雷蒙盯着吧台后的老人，说话间不自觉的加重了语气。
“你可是决斗者，枪手中的传奇！”
沉默。
回应他的唯有沉默。
但雷蒙依旧死死盯着对方那隐藏在帽檐的眼睛。
少顷。
帽檐微微抬起，露出了一双有些疲惫的眼眸。
“传奇？那是你们冠给我的名号。”
克林特低声嘟囔着，像是个喝了一夜闷酒的老人，全无之前逼退亚瑟·艾维斯时的风采。
如今他被污水党的枪手围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被隔绝对外联系的老人更不知道孟瑜到底是何处境。
酒吧内的电子钟忠实提示着现在的时间。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
昨晚他眼睁睁看着亚瑟·艾维斯发布下那单巨额悬赏。
那是足以让整座城市的帮派、佣兵与杀手疯狂的金额。
老人甚至在祈祷孟瑜在那儿之前已经逃出了千叶城。
可这些围困他的污水佬用行动说明了孟瑜现在恐怕还处于追杀中。
只是短短的一夜，老人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如果要救那个年轻人，唯一的转机似乎就是自己昨晚果断开枪打死亚瑟·艾维斯。
但犹豫与对孟瑜的信任，让老人错过了那个机会。
再一次的，他犹豫了。
此刻雷蒙倒是不知道面前老牛仔的心路历程，他只是认真的看了看那双苍老的眸子，随即有些失望的道：
“你不该是这样的。”
听到雷蒙这句话的老牛仔只是摇头笑了笑，伸出机械义体抓过对方手里的威士忌，一边倒酒一边道：
“装备、人手、地形，我没有任何一点优势，你觉得我该怎么杀出去？”
雷蒙稍作沉默，目光下扫，似是落在那腰间的枪套上。
“你可以跟我较量一下。”
“然后被你手下的人打成焦炭？”
老牛仔拿起酒杯，语气平淡的道：
“我在这儿，你们就要看着我，那么去追击孟的人就会少一些。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雷蒙闻言抬眸凝视着对面的老人，一直阴沉的目光中陡然变得有些狰狞。
“可你是个枪手。你该有一名枪手该有的荣誉！”
这一次感受到雷蒙那变化的眼神，老牛仔停下了倒酒的动作，而后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忽然道：
“荣誉？你是说决斗的荣誉吗？”
雷蒙紧紧抿着嘴唇，微微抽动的眼角说明着这名枪手内心的不平静。
然而老牛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决斗从来都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况且这个时代已经变了。想想吧，你活了几十年，某一天你家人喊你回家吃饭，结果在街上就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发生口角，对方就要拔枪。”
“你是个枪手，你很自信你的枪法，于是说我要与你决斗！对方同意了，然后在你转身退后的时候抽出车上的半自动步枪扣下扳机把你打成筛子，你喜欢这样的决斗？”
“还是说就像传统枪手那样，双方站定、读秒、拔枪，然后被对方靠着身上的先进义体快了半秒拔出枪，接着被一枪打爆脑壳？那样的人生有意义吗？枪手的荣誉？你自己相信吗？”
老人不含情绪的声音此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弄。
既是自嘲，也是嘲弄面前的年轻人，更是嘲弄这个时代。
再快的子弹也快不过时间。
失去的痛苦也不会被荣誉治愈。
仅此而已。
雷蒙深吸一口气，接着突然敛去了眼中的狰狞，恢复那副阴沉、漫不经心、还有些戏谑的模样。
他抬起双手像是被眼前老人的油盐不进打败了一样。
“好吧，我得承认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毕竟没人愿意送死。只是我以为决斗者多少会有些不同。”
说着他瞥了一眼老人的机械手臂，微笑道：
“也是，惯用手换成了机械的决斗者，就算再强也拿不回失去的手臂不是吗？但是我有一个疑惑一直想问问决斗者。”
不待老人有所反应，他便稍稍前倾身子，压低了声音。
“用一条手臂，换苟延残喘到现在的机会，值得吗？”
“哈，谁知道呢。”
出于雷蒙的预料，老人的反应异常淡定。
“要是能想明白这个问题，我昨天就已经开枪把你们老大干掉了。”
雷蒙眉毛微挑。
“在维森先生的保护下，干掉我们的下任教父？您还真是自信。对了，自从您的大名流传出来后，街头就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就算您能干掉那个公司高层，用的也不是那把小左轮。我觉得也是。”
他注视着波澜不惊的老人，戏谑道：
“当拿着老式左轮手枪的人对上拿科技武器的人，拿手枪的人必死无疑。”
语罢，雷蒙拿起进门后放在吧台上的牛仔帽戴好，就要起身离开。
“啊，还有，关于您的那位——同事？是叫孟瑜吧。”
听到那个年轻人名字的老牛仔陡然抬眸望去。
“别误会，不是什么坏消息。”
雷蒙低头看着老牛仔，慢吞吞的道：
“他很厉害，杀了不少我们的弟兄，顶着追兵一路边打边跑，最后躲进了东成会的地盘。我都有些佩服了。只不过，他运气不好。”
此刻，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刚躲进东成会的地盘，那帮雅库扎就内斗了。下面六个组据说正分成两个阵营打生打死的，也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您的同事还能活多久。”
雷蒙盯着那双依然显出疲惫之色的眼眸，悠悠说道：
“或许，大名鼎鼎的决斗者，会去解救他呢？哈哈哈……”
男人肆意发出挑衅的笑声，在老人的注视下就这样倒退着退出了酒吧。
自始至终这位亚瑟心腹都没有将后背暴露给老牛仔，右手更是一直插在西装右侧口袋里。
通过那衣物上模糊的轮廓，克林特确定这个来自污水党的年轻人，衣服下同样藏着一柄手枪。
一个口头上瞧不起手枪的男人，暗地里却都一直在握着一把手枪……
克林特眸光低垂，没有继续思考这个污水党枪手的事，反而想到刚才对方故意听到的信息。
就算对方是在撒谎，可抛去难以判断的细节，结合眼下自身未曾减弱或是增加的看守力量也可以判断出孟瑜确实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