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
男人单手托着下巴，打量着桌上那枚机械怀表。
试图从这古董中寻找一丝那个世界的痕迹。
因为这里的人们已经不再需要这种“古董”了。
最后看了一眼接近“九”的分针，他终于移开目光，略微抬头看向对面。
秋日的夕阳费力的挤进拥挤的大厅，似乎给冰冷的人造物带上了一抹来自天空的温度。
只是在那人头攒动之下，无人在意这自然的馈赠，一切温暖与和熙都在大厅内的合成女声中化为乌有。
“科学理财，轻松赢利。理必保本，财有前途。万点起存，随用随取。年利率百分之六点五……”
这循环播放的理财广告，使得男人的目光略有些发散。
嗯，比上个月高了零点二的利率点，看来对门银行这个季度的财报不怎么样。
或者说能骗的傻子都骗的差不多了。
不过能被主任拉来放这儿循环的赞助，也就骗骗傻子了。
只是这个地方，从来就不缺傻子。
例如他窗口前的这位。
坐在钢制座椅上的女人随着男人的目光停下了本就微弱的诉说声。
那双微颤的眼瞳，哪怕隔着安保玻璃都能让人感受到其中那抹局促。
女人不自觉的将带着义体改造痕迹的双手，缩进已经磨出毛边的浅蓝色外套中。
顺着往下是一条八成新的牛仔裤。
嗯，有点紧，身材是不错。
男人悄然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随后脸上露出了职业化的温和笑容，明知故问道：
“陈小姐，所以你这次来？”
见对方终于出声回应，来访的女人赶忙露出一个谦卑到有些谄媚的笑容，对着闪烁绿灯的通讯口小心翼翼的央求道：
“孟领导，抚恤金您能再帮帮忙吗？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招工单位已经试过几家……可家里的孩子还离不开人……”
她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闭紧嘴巴，生怕自己惹人厌烦。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扇窗，可窗口后的人却活在她只能仰望的世界里。
男人很英俊，像是做过基因调试一般。
也很年轻，或许比她还要再小上一点。
但那身考究的浅灰色手工西装，暗红色的精致领带以及没有义体痕迹的肢体与面部，无不说明着其背后不俗的家境。
在千叶城，人与人的差别就藏在这些细节中。
考究的手工制品，精装适配的定制义体，以及那些华而不实的旧世纪古董。
比起窗口的接待员，他更像是上面下来“视察民情”的领导。
只是左胸处明晃晃的标牌，却揭示了对方与这身配置完全不符的职位。
民生中心三级雇员，孟瑜。
在这个外包的民生中心，四级才是领导层。
至于三级嘛，做个窗口接待也算“屈尊”了。
听完女人的话，窗口后的孟瑜沉默了片刻。
类似的申请他每天都会遇到，但从没有通过窗口就能办下来的。
他垂下眸子，轻轻敲了敲桌面，缓声道：
“陈小姐，你交给我的一应材料我都交上去了，至于什么时候能批复，我确实不知道。”
听着这一个多月都没有一点变化的熟悉回答，女人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没说话。
家里的营养液省着点用还能喝上半个月。
可要是抚恤金再发不下来……
此时孟瑜偏过头，伸手在一旁的虚拟屏上敲了几下，例行公事一般的道：
“不过排一次队不容易，你来都来了，再填一份表格吧。我交上去给你催一催。”
听到这话，陈小姐抬起头，心底又稍稍燃起些希望。
她对着闪烁绿灯的通讯口小声的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在嵌入桌面的老式触摸屏上勾勾画画起来。
孟瑜看了一眼正低头在显示屏上熟练勾画的女人。
片刻的迟疑后，他推开了手边的虚拟屏，敲了敲旁边的通讯器以切换到扩音模式。
随即，在大厅内合成女声的干扰中，男人对后面还在排队的人群喊道：
“今日最后一位，不接待了。”
语罢，窗口上方的外置滚屏便亮起了“暂停办公”四个显眼的鲜红字符。
通讯口上闪烁的绿灯也变成了长亮的红。
男人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起身离开。
窗口前，陈小姐手指颤了颤，又一次在确认死亡一栏上点击确认。
孟瑜端着白瓷杯从茶水间走出。
他先是站在原地抿了一口茶水，而后远远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位。
合成茶水熟悉且单薄的苦涩口感在舌尖滚了滚便流入喉中。
男人犹豫了片刻，转身走过大厅拐角。
“身份已扫描。”
随着安保审核成功的电子音响起，紧闭的金属门打开一道缝隙。
孟瑜却没有第一时间推门，而是在心中默数三个数后在门上敲了敲，又等了三秒才推门入内。
“谁啊？不知道要下班……哎呦，孟哥？”
办公室内打盹的青年抬头看向进门的身影，脸上那不耐烦的表情一僵，随即迅速变成了一副热情模样。
孟瑜来到青年的办公桌旁，端着半满的白瓷杯笑道：
“北珍，打扰了。我来查点东西。”
青年闻言利落的推过面前的虚拟屏，接着故作不经意的理了理身上那套“远藤衣装”最新秋季时尚款的休闲西装，笑道：
“嘿，这有什么打扰的。孟哥你自己来？”
孟瑜眸光微垂，单手接过虚拟屏笑着点了点头。
三级雇员，江北珍。
刚到半个月就坐独立办公室的新人。
嗯，他爹就是那个给大厅挂广告的中心主任。
办公桌后的江北珍这时拿起手里的古典白瓷贴装恒温杯，喝了一大口橘子味气泡水。
借此机会，他瞟了一眼孟瑜在虚拟屏上敲出的名字，随后一撇嘴。
“呦，那个姓陈的小寡妇又来了？”
孟瑜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微苦的茶水，这才含笑道：
“是啊，又来填表了。”
江姓三级雇员闻言不屑的笑了笑，摇头道：
“也是蠢，在这儿要抚恤金哪有她这么干排队的？这不坏了规矩吗？她丈夫也是，生前跟公司多签两份保险，至于让她这会儿这么跑？”
孟瑜扯了扯嘴角，状若随意的道：
“员工等级和工作年限不够签不了意外险。樱井重工那儿的事故率，出现这种情况也正常。他们拖拖拉拉不给抚恤，人家找到这儿也没错。”
男人看着眼前虚拟屏中输出的表格，视线逐渐下移。
姓名陈娇，性别女，待业，单亲抚养未成年……
当看到抚恤金申请结果一栏，意料之中的“待审核”字样，孟瑜不由得轻叹一声，似是埋怨一般低声道：
“谁让咱中心跟樱井重工一样，都是财团的下属部门呢？只能受这个麻烦了。”
江北珍耸了耸肩。
这些规矩他知道，不过那小妞的死鬼丈夫到底是怎么没的，他其实不感兴趣。
他就是找个借口跟孟瑜聊聊。
他爸可是提点过他，这个孟瑜也是入职就定级的三级雇员，极大可能在财团内有关系。
想到这儿，江北珍看了看办公室门口，压低了声音道：
“孟哥，我看你都熬这小寡妇一个多月了，是真喜欢这妞儿啊？要不，老弟帮你出出主意？”
孟瑜笑着看了这位中心主任家的孩子一眼，忽然轻咦道：
“咦，北珍，换外装蒙皮了？”
面对这极为生硬的转移话题，江北珍却顿时眼前一亮。
他抬手摸了摸再无明显义体痕迹的脸颊，故作矜持的介绍起自己脸上这个近万信用点的高级货。
孟瑜笑着附和了两声，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像他们这样的三级雇员，基本月收入是三千六百点信用点。
孟瑜的目光再度落在手中虚拟屏上。
抚恤金申请金额那一栏，写着二千八百七十一信用点。
“咔哒~”
办公桌上的小巧机械表指针移过了十一，正无限趋近正上方的终点。
在陈娇焦急的目光中，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窗口后。
孟瑜看了眼指针，接着在女人期待的目光中敲了敲手旁的虚拟屏，将那份无用的报表上传给了上级。
紧接着他打开了一旁的通讯口，向着窗口后紧张等待的女人微笑道：
“那么陈小姐，时候不早了……”
“请您等一下！”
窗口前的陈娇突然站起身，将身子凑近了窗口。
她看着孟瑜咬了咬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接着抬起右手。
附带投影功能的照明口自义体手掌内探出，一行由数字与符号组成的小块“乱码”映在了窗口上。
孟瑜看着那串乱码，又看了看那眼神复杂，面颊微红的女人。
这是她的私人通讯码。
窗口后的孟姓雇员静默片刻，而后冲女人微笑点头，温声道：
“我明白了。那么陈小姐，明天见。”
说完孟瑜就拿起搭在工位上的西装外套披在了身上，并顺手将桌上的机械表塞进了怀里。
他下班了。
窗口前的单亲妈妈移开了贴在窗口上的右手。
陈娇望着那位孟领导离开的背影，眼中是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冒险去打黑工，为了女儿，她只能寄希望于丈夫留下的抚恤金。
希望孟领导，别嫌弃她。
半个小时后。
踩着凌乱的霓虹灯光，男人拎着外卖走进了面前的公寓楼。
本应整洁素白的楼道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这玩意一大部分还不是贴进去的，是黑客骇入楼道墙体后修改了内部对外显示。
至于物业……
孟瑜看着眼前不断开合的电梯门，本就有些烦躁的情绪此刻上浮。
可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选择接受现实，转身走进了一旁闪烁着应急灯光的楼梯。
九分十六秒后，公寓楼十二层。
一把手枪顶在了孟姓公司雇员的后腰上。
“打劫！”
伴随着身后劫匪凶恶的命令，正站在公寓门前验证指纹与瞳孔的孟瑜再度叹了口气。
旋即，他左手松开了门把手，老实的举起了双手。
男人略微偏头，视线越过了手里的外卖，看向另一侧的消防通道。
入夜后的街道上，霓虹灯光不断闪烁。
各色招牌与广告中，一行闪烁加粗的字符正扭动着透过廉价玻璃窗，落在花花绿绿的通道墙体上。
“千叶城欢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