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岸本以为坦生在说谎,可他躺在地上,由远及近的马蹄与铁掌震动声传入他的耳朵,他赶忙站起来,坦生没有骗他,四匹厉羊马牵引着一顶大轿瞬至眼前,一阵冷风忽吹二人的脸,在马车后跟着一队长长的黑甲士兵,他们每人胯下都骑着一匹厉羊马。
厉羊马拉着的轿子是黑木包铁的,铁皮长年风吹雨打,遍布斑驳的红色铁锈,轿子前方有个镶铁门钉的黑木门,木门高大,快赶上一户人家的大门了。木门上的门环叮咚一响,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雨盈尊一袭黑袄外披黑裘领子大衣轻松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坦生看他穿着夸张,上前便问道:“你穿的这么厚,不热吗?”
雨盈尊弯起赤血一样的唇对坦生笑了笑,并未理会她无聊的问题,转头就走向白思岸,他手里玩弄着他那枚陶土硬币。
“小白,瑶城城主寄来诏书,要你回城重任兵器司御首呢。”
“你说什么?”白思岸不可思议,他还未去瑶城申冤,怎么诏书先到了呢?
雨盈尊笑笑说道:“青麟侯早就传书城主,诉说白家的冤屈。再者,冒充白戎行凶的人已经找到了,被青衣魔君杀了。”
“魔君怎会管此事?”
“白戎之才,任谁都会疼惜的…”
“那…那个人是荧祝人吗?”
雨盈尊满眼遗憾的说道:“是。”
这一字如一记重拳击的白思岸头晕目眩,坦生立刻扶住他。
当年他上书城主百封,猜测可能是荧祝人盗影为祸,可是…城主不为所动,依旧处决了白戎…若她真的看到他的诉书,思量哪怕一瞬,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本可以阻止悲剧的…白戎本可以不用死的…他可以不用死的…我若逃出那个房间,跑去城主面前,亲口告诉她…白戎就不会死了…”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心绪被生拉硬扯,胸口仿佛被生生扯出无数条伤口,他睁着眼,环视四周,眼前仿佛有无数个白戎在责备他,白戎披着鲜血,天上下着血雨,他哭着看着白思岸,嘴里一直在喊疼……
雨盈尊看出了他悲痛的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抬起手来,在他额头快速画了几下,白思岸如木偶一样闭上眼睛向后倒去,坦生赶紧扶住他,一个黑甲士兵赶紧走过来,将他背去轿子上。
安置好白思岸,雨盈尊赶紧回头去看坦生,他触摸着她额头的伤痕,心疼道:“还疼不疼?”
他的体温不知何故变得冰凉,他只触摸坦生额头一下,就激的坦生打了一个冷颤。坦生推开他的手说:“早就不疼了。”
“诏书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要我去瑶城帮他申冤报仇吗?”
雨盈尊搓着手里的陶土硬币,笑着对坦生说:“光是骑马射箭,你就学了一个月之久,若只等你,黄花菜都凉了。你人到不到没关系,名到了就行,目的不都达到了吗?白思岸可以回瑶城继续去兵器司任职。”
“啊…他要走了…那我怎么办?”
“你去送他一程,在瑶城露个面震慑一下那些坏人就可以回侯府了。”
“啊…”坦生面露难色,“我还要回侯府啊…”
“你是青麟侯,你不回侯府回哪?”雨盈尊凑近坦生坏笑道,“你舍不得他?”
坦生正大光明的叉着腰:“当然了!他与我朝夕相处这么久,我们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他突然要离开我了,我当然舍不得!”
雨盈尊思索道:“这样啊…那你自己去问问他,问他愿意留下陪你还是愿意回瑶城,如果他愿意留下,瑶城那边我帮你们去协调。”
“行!”坦生噌的一下钻进轿子里,轿子宛如一间房子那么大,地上铺着柔软的黑色地毯,两边放着舒适的床榻,白思岸失神的坐在左边床榻上。坦生跑过去,坐在他旁边,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问道:“我舍不得你,你要留下吗?”
白思岸一动不动,眼睛半睁着,像个雕塑。这时候雨盈尊走了过来,他只轻轻碰了白思岸脑袋一下,白思岸就清醒过来,不过他依然没有动,豆大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滴下来,滴在了坦生手上…眼泪落下的瞬间像一滴水晶一样,可落在手背上就变成了一小滩水,一点都不美。
“我舍不得你,你要留下吗?”坦生又问了一遍。
白思岸摇摇头,他始终没有抬头。
坦生很是失落,她的腰塌下来,像个老人一样坐在白思岸旁边。在他们对面的雨盈尊则倚靠着床榻边缘松懈的坐在地上,他将手中的硬币抛向空中再用手接住,如此反复,他喜欢听硬币被抛起来时,与风厮磨的声音…这个声音坦生也听得见…不过坦生此刻心烦的很,那个声音反反复复让她烦上加烦,愤怒鼓动着她每一个毛孔怂恿着她的昏浑,催动着她的四肢,她起身上去一脚就把雨盈尊抛起的硬币踢开,硬币直直的插在轿子木壁上…
雨盈尊见坦生怒从心生,两眼瞪得像罗汉,满脸写着不好惹,他识趣的站起来,自己拔出那个硬币,眼睛偷偷瞟了坦生一眼后,静默的站在了墙角。
“坦生,我必须回兵器司,我还要完成白戎的夙愿。”白思岸低着头解释着,眼睛疼的如血红。
坦生回过身,双手捧起他的脸,他们四目相对,白思岸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坦生也是第一次这样直接的直视别人的眼睛,她仿佛看见了白思岸纠结的灵魂,那一刻,她松开了手,她很开心,她能看见他左右为难,至少他的的确确把坦生放在他的选择里了。
“我送你回去。”她开心的坐在白思岸旁边。
“让雨盈尊给你找个剑术高超的师父,身为青麟侯,不学无术难以服众。”他像个长者劝诫着坦生,坦生只张望打量着这轿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雨盈尊在角落里,缓缓说出一句:“你放心吧,教她剑术我就行。兵器司事务繁多,你以后要多辛苦了。”
三人静默,谁也不说话了,轿子摇摇晃晃,一日千里之遥,灵魂仿佛都没来得及跟上,还停在了侯府…
坦生与白思岸玩闹的荒野,有个身穿着破棉袄的男人伏在地上,他鼻翼一张一合,仔细的闻着身下石头的味道,而后,他眼神空洞的直挺挺的站起来,看向坦生他们马车离开的方向。
一只黑色的虫从他头发里飞出来,而后飞到了突然出现的路天水肩上。路天水提着一捆血淋淋的鲜肉递给那个男人。
男人穿着白无的身躯冲着路天水谄媚的笑:“小姐,他有什么好,不如你要我吧?”
路天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一只偶然拥有人身的虫子,你哪有资格说这些话?我连吃掉你都觉得恶心。”
叶彦嘴角尴尬的动了动,他低着头接过鲜肉。
路天水痴迷的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她伸出手臂,手腕上的冰环瞬间扩张,她踏入其中,冰环瞬缩,她消失了…
叶彦对着她离开的地方淬了一口,就坐在地上吃起肉来。
“做人真烦!”他念叨着,用力甩开盖住脸的头发。
稳稳的轿子里,白思岸一直郁郁寡欢的,坦生也是无聊,她溜去雨盈尊身边,雨盈尊抬眼看了坦生一下,又把眼皮垂下。女人的心思比天上的云都难猜。
坦生摸了摸他大衣领子上的毛,软软的,凉凉的:“你有这么冷吗?课本上说,只有深冬才会很冷,人们才会穿上这么厚的外衣。”
“冷又不是冬天专属的,冷是感觉,我现在就冷。”他把冰凉的手贴在坦生的脖子上,激的坦生猛的打了一个冷战,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推开她的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奇怪道:“你是掉冰窟窿里了吗?”
“你简直神算子啊。我去瑶城拜访瑶城城主,遇见了一群悍匪,我吓的拔腿就跑,一不小心就跑进冰窟窿了。”他说的绘声绘色。
坦生坐在地上瞥了他一眼,满脸写着不信:“满嘴谎话!除了白雪戈壁那样极端的地方,哪里还有冰窟窿啊,现在要不是冬天!”
“没见过世面…”雨盈尊白了她一眼,不再理她。
坦生起身跑去旁边的榻子上:“我得离你远一点,你别把一身冷气传染给我。”话音刚落,她就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吧…这么快就传染给我了?”
雨盈尊起身走去坦生旁边,他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坦生身上,笑眯眯的说:“以后可不要乱说话。”
冷意越来越剧烈,可她的皮肤却是温热的…她缩在大衣下,却依旧嘴硬道:“我不冷,这又不是冬天…”她冷的闭着眼睛,都没察觉到自己嘴里都哈出了白气。
雨盈尊倚靠着床榻坐在地毯上,坦生睁开眼睛,见雨盈尊脑后坠着的黑玉垂到床榻上。
她哆哆嗦嗦的问雨盈尊:“雨盈尊,我是不是生病了……”
雨盈尊微微侧头,微笑着,坦生仿佛出现幻觉一般,感觉他的身边围绕着很多无面人,他们的身躯如蛇一般柔软扭曲,他们围绕着他,像在探嗅一只猎物…
“你没病,只是天冷了,你没有提前察觉罢了。”他冷静的说。
坦生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被冻的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她恍惚觉得那些无面人身体像烟一样轻,跟随着她呼吸的气息,慢慢靠近她来…
“雨盈尊…”她声音颤抖的叫出他的名字,“我害怕……”
雨盈尊不为所动的坐在她旁边,对面的白思岸听见她的恐惧,他想靠近,可心底却在拒绝着…他无法一直守着坦生,这样一次两次的守护又有什么意义呢…
雨盈尊抬眼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你担心啊?”他慵懒的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去白思岸身边坐下,腿自然的搭在床榻上,将白思岸挤出床榻:“你担心就去关心啊。”
“我关心也改变不了什么…”白思岸站在一边,语气消沉的说道。
雨盈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把玩着那枚陶土硬币,笑着回应他道:“你想要改变什么啊?这和关心有什么关系?只是关心而已,又不是做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
白思岸看着大衣里哆哆嗦嗦的坦生,于心不忍,刚要上前,他莫名的感觉到一阵耻辱,他觉得他每一次触碰坦生都是对她的侮辱,他不应该触碰她,更不应该对她有别的情愫,他不配,他不配…那种纯洁美好的感情到最后只剩扒光对方的底线的肮脏,他是他父亲的孩子,他的命运会不自觉的向他靠拢的…此刻,他脑海里闪过刀光剑影后面父亲狠厉的眼…他的眼睛里喷薄着血光,他的双臂拥舞着疯狂…他抗拒这样的父亲,可是这样的影子却始终跟随他…他躲避着父亲的脚印,父亲的脚印却深深印在脑海里…
“她为什么会这样?”白思岸问雨盈尊。
雨盈尊他挑了挑眉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很熟,但熟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她现在只是冷,你不管她,她自己也会好。如果你真的犹豫不决,那就什么都不要做了。”雨盈尊玩弄着他的陶土硬币,教导着白思岸。
白思岸走出轿子,关紧了门。
雨盈尊见他走了,失望的撇撇嘴摇摇头:“做与不做都是答案,你却选择逃避……啧啧啧……”
雨盈尊无聊的累了,他眼皮正打架,突然轿子突然间剧烈晃动了一下,他从床榻上跳下来赶紧开门查看,此时天已经黑了,马过林中官道,前面的路不知何时被挖了一个陷阱,厉羊马未察觉到掉下去摔死了,而马车被两个黑甲士兵拽住才幸免于难。黑甲士兵即刻生出一道光屏障,令周围的黑暗无所遁形。他抬腿欲下车查看情况,脚底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绊的他差点摔下马车。他谨慎踢了踢脚下的东西,凑近一看,竟然是白思岸…他昏睡在门前,毫无知觉。
“先生,这周围并没有别人。”黑甲士兵向雨盈尊禀报道。
雨盈尊环视周围,静悄悄的,连个飞虫都没有。他吩咐黑甲士兵道:“把陷阱填了,继续赶路。”
“先生三思啊,官道穿林,路遇陷阱,危机已现,不如等天亮再赶路吧。”
“厉羊马脚程很快就到瑶城了,还等什么?”他执意赶路,“把多余的厉羊马备好,继续赶路。”
他吩咐完,就把白思岸拖回轿子里了。
坦生已经被冻晕了,她缩在大衣下一动不动。
白思岸身上没有伤口,脉搏正常,像是睡着了。可雨盈尊却察觉不对劲,这脉搏也太过规律了…他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用指甲轻轻划破了白思岸的手腕,只一瞬间,一个人宛如融化一般,只剩一滴血在他手心…
重生象,果然…重生象不是一蹴而就之物,得需要时间与日月光,那人如此迅速的将真人与重生象调换,看来今日之事早有准备,白思岸离开白雪戈壁之事也早就不是秘密了。不想让他回去的只有曾经那个是非不明的审判官和兵器司现任御首,那么真正的白思岸已经身陷危机之中了……他得去寻他救他。
可制作这与真人别无二致的重生象之物,只有盈海盏,盈海盏在魔君那里……
马车继续向前…
可车里没有白思岸了…这瑶城还怎么去?
盈海盏为什么会造出白思岸的重生象…魔君为何去帮那群不想让白思岸回去的人,明明他已经告诉过魔君他的目的,他是要帮白思岸的啊…还是说,盈海盏已经不在魔君手里了…一想到这,雨盈尊心里焦急万分,万般无奈之下,雨盈尊只好寄希望于坦生,让她去周旋瑶城之事。他跑去坦生榻边,轻轻唤她的名字:“坦生…”
坦生昏迷着,如同沉在冰窖,身体僵痛,连灵魂与思想都变得迟钝…
她哆哆嗦嗦呼吸,口鼻都冒出冷气,可身上却覆了一层的寒露一样的汗珠,她痛苦的哼唧两声,依旧没有被雨盈尊唤醒。
雨盈尊只得丢下一只小黑虫,转身一团黑墨将他吞没,黑墨在空中瞬化虚无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