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这一年，我十三岁。
我叫郑淮，挂在墙上，黑白相片中笑容温柔的年轻女孩，是我的姐姐，她叫郑嫣。
今天是她的头七。
妈妈在她的相片下面放了一碗长寿面，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
“妈妈，姐姐不爱吃葱。”我端着自己的面，放到了长寿面旁边，对着姐姐说：“姐姐，妈妈又搞错了，不过没关系，我的番茄鸡蛋面给你吃。”
这段时间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陈玉莲憔悴不堪地看着郑淮趴在桌上对着照片絮絮叨叨地说着小话，就好像郑嫣还活着时一样。每次从学校回来，小小的人儿总是有这样多的话要和他的姐姐说。
她握着筷子的手不知怎么回事，抖得不像话。
‘啪嗒’一声，筷子掉在了桌上。
“妈妈？”我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向她。
“没事，一时间没拿稳。”她端起一口没动的素面，站起来，顺便也将我的那碗鸡蛋面端走了。
“妈妈，我还没吃呢！”见自己的面被收走了，我赶紧道。
她的神色微微变了变，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直接倒进了垃圾桶。“我都忙晕了，忘记这面已经过期了，会吃坏肚子。”
“阿淮，你去楼下，买点面包和牛奶吃。”她从兜里拿出二十块，塞给我，然后推着我出了厨房。
“哦。”我拿着钱，刚走出门，想起妈妈也没吃面呢，立马又回去，想问问妈妈要是什么口味的面包。
刚推开门，就听到妈妈尖锐的吼声，她背对着自己，正在讲电话，“姓宋的！从你说打掉他的那一刻起，就没资格当他的爸爸。郑淮他姓郑！不姓宋！我生他，我养他，就连名字都是我自己起的，姓氏也跟我姓，他是我郑敏的孩子！与你毫无相关！”
“他宋泰清才是你的孩子！彻头彻尾的恶魔！杀人犯！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一直盯着他，你最好祈祷他这辈子都能睁着眼睡！”说完这些话，她重重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啊啊啊啊！去死！都给我都去死！”妈妈像疯了一样，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发出一阵碎裂声。
她看着被扫落一地的物品和碎片，缓缓地蹲下身，抱住了自己，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她发出呜咽声，我才明白过来，妈妈哭了，她将头埋进手臂里，就这么无声地哭着。
我怔怔地望着妈妈的背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才轻轻挪动脚步，偷偷地推开门，走出了家门。
我买了姐姐最爱吃的红豆面包，还有我喜欢喝的香蕉牛奶，坐在面包店里安静地吃着。
悬挂在墙上的屏幕播放着面包超人的动画片，以前一直觉得很幼稚，好无聊，但现在再看，好像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小口小口吃着面包，盯着电视屏幕看了好久。
天暗下来了，他回到家，只看到桌上放着二十块，和一张妈妈写的纸条。
她说：阿淮，妈妈有点累，想要睡一会。桌上的钱，拿去外面买碗面吃。
嗯，妈妈累了。
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让妈妈担心。
拿起桌上的钱，我下楼买了一碗素面，还有一碗葱油拌面和一碗肉丸汤。
以前，姐姐从学校回来，妈妈总是会带着他和姐姐，在楼下的小摊上吃一碗葱油拌面和肉丸汤。
提着打包盒，回到家，学着妈妈的样子，将汤和拌面分别倒入瓷碗中，小心翼翼地端着朝妈妈的房间走去。
“妈妈……”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
“妈妈？”两只手都端着东西的我，歪头看了看，门没有关好，屋内的灯光透过缝隙，倾泻而出。
用手肘轻轻顶开了门的我，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就没了声。
妈妈的头发不知怎么的，像落满了尘烟，灰蒙蒙的。
苍白的脸上没了任何表情，眼睛涣散着，空洞得吓人。
“妈妈……”
妈妈迟缓地慢慢转过头，视线游离了一会才落在我的身上。
“阿淮，饿了？”她机械性地拉开床头柜，拿出钱包，抽了一张二十元，“抱歉，妈妈累了，你自己去买点东西吃。”
“妈妈，我吃饱了。这……”我端着手上的东西，还没说完，妈妈就自顾自地上了床，扯过被子躺下。
搁在床边的笔记本，翻落在地。
我将拌面和汤放在了妈妈平时工作的小桌上，走到床边，捡起笔记本，朝妈妈道：“妈妈，我买了拌面和汤……”
“放着吧。”背对着我躺着的妈妈，打断了我的话。
捏了捏手里的笔记本，我失落地走出了房间。
“这不是……”走出房间的我这时候才发现笔记本还在自己手里，看清楚笔记本图案后，我愣了一下，只是姐姐的日记本。藏在床垫底下的，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帮妈妈去姐姐房间将床套给取下来，抬床垫的时候，这本日记本就掉了出来。
粉色的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图案，用红色圆珠笔在中间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虽然姐姐没说，但我知道姐姐谈恋爱了。这是她的恋爱日记。
可，为什么妈妈看了姐姐的恋爱日记，会这么伤心？
带着疑惑的我翻开了日记，下一秒，手中的日记就被抽走了。
“这是你姐姐的东西！”不知何时打开了门的妈妈脸色非常难看，大声呵斥着我，“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一向温柔强大的妈妈，第一次呵斥了我。
被吼懵了的我，呆愣当场，接着硬生生挨了一个巴掌。
这也是生平第一次被妈妈打。
虽然委屈，可是很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一点也不想哭。妈妈哭了，抱着我哭得很厉害，嘴里一直一直重复着‘对不起’这三个字。
……
妈妈走到那天，是我的生日。
已经快一年了，妈妈就像个定时的闹钟，工作，吃饭，睡觉。
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木然的表情。
可是这一天，妈妈换上了衣柜里面，那件特别漂亮的衣服，灰白的发丝挽在脑后 露出来饱满的额头。
做了一桌子我喜欢吃的菜。
“还有一个惊喜。”她示意我看向门口，我转过头，正好门铃响了。
“去看看。”妈妈笑眯眯地道。
我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外卖小哥手里拿着大大的蛋糕。
“阿淮，生日快乐。”妈妈给了我大大的一个拥抱。
这是姐姐去世后，近一年来，妈妈第一次抱我。
我忍不住眼眶湿润，鼻头酸涩。
妈妈拍了拍我的背，“傻孩子，都十四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哭鼻子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擦了擦眼角，挺着胸膛说：“我没哭，只是，只是风大糊了眼。”
“对，风大。”妈妈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我和妈妈，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聊以前，聊以后，聊近一年发生的小事情，无不足道的小事，但妈妈听得很认真。
生日真好，妈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真好。
就是晚上吃的太撑了，胃有些难受。
原本睡下了的我起身想要找消食片，刚撑起身子，就听到了大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是妈妈出去了吗？
莫名其妙的，我心里感到一阵慌乱。
这段时间，妈妈经常晚上出门，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慌呢？
吃完了药，我走回房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边多了一份礼物。
我蹲下身拿起，拆开了礼物。是一本粉色的笔记本。
还有一封信。
是妈妈的笔迹。
‘阿淮，好好活着。连着妈妈和姐姐的份，好好活下去。’
我紧紧地将信攥在手里。
咚咚咚——墙上的壁钟指针指向十二，响起的报时声，惊醒了呆滞的我。
“妈妈！”我冲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寻找她的身影。
一道闪电划破了整个夜空，接着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
我的声音淹没在了着阵阵雷声中。
刚跑出巷子口，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妈妈，她此刻正与一个陌生的男人拉扯着，雷声太大太密了，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我抬脚要冲过去。一辆车从我身边快速开过，挡住了我的视线，下一秒，妈妈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飘然坠落。
那个男人，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我冲到了妈妈身边，生怕吓坏了她，低低地唤了声：“妈妈……”
妈妈的眼皮抖了抖，似乎想要说话，一张嘴，嘴角却不断涌出浓厚的血液。
我下意识就去捂住它，“妈妈，妈妈不，不要……”
她眼角弯了弯，似乎再说：阿淮，不要害怕。
她一直想要睁开的眼睛，缓缓地闭合在一起，再没有了动静。
一股甜腥气从嗓子眼不断上涌，忍不住反胃地吐了出来，我想要抬手去擦，却发现自己满手的血污。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的恨，从来没有像这般地想要杀人！
我好恨！
恨自己为什么不快点长大，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连妈妈都保护不了，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周围的人聚拢在一起，我的耳朵好像出问题了。
怎么听不到他们说话？
这么想着，眼前一片昏黑，沉重的身体突然轻飘了起来，继而失去了所有感知。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遭的环境让我有些意想不到。
这不是医院，而是我家的客厅。
“小子，醒了？”一个精神矍铄的半百老头，一口酒就着一口肉，看向我。
我不言语，一脸警惕地看向他。
“想报仇吗？”他拿着酒杯抵住手边放置着的那本粉色笔记本，推到我的身前。
“你想要什么？”我不信他，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有自己需要的力量。
“我无儿无女，想要一个给我养老送终的小辈。”老人啜了一口辛辣的白酒，非常直截了当，“我看你不错，就这双眼睛，有我年少时的几分模样。”
“好。”我没有犹豫，答应了。
“爽快！”他擦了擦手，从口袋掏出了一个U盘，“你小子这样爽快，老头子也不是那吝啬的人，来，拿着！这就是老头子我的见面礼。”
“离案发现场，最近的几个监控，还有停在他们身边的车子里的行车记录仪，所有记录都在里面了。这姓宋的，插翅难飞。”
我嘴巴动了动，看他的年纪，喊叔叔，不合适，喊爷爷又太年轻。
“我姓周。”周老先生眼皮都没抬一下，道。
“谢谢，周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