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瑾萱路过荷塘,从水榭那边传来一阵低缓轻柔的琴音。
仿佛从远古的时空中悠然飘至,大弦音似春风浩荡,小弦音似山涧溪水,宁静地、舒缓地、沉稳地回旋在耳边,如远山的清泉泻入久枯的石崖,给她沸腾如岩浆的脑袋带来一丝清明,莫名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安祥起来。
觅着琴音快步走过去,在水榭的木亭中,舒瑾萱看到那个弹琴的人,一席月牙儿白的宽松锦袍,在温柔的春风中扬起衣角,那柔和的琴音正潺潺地从他的指尖流泄出来,婉转轻盈,他瘦削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却有一种虚幻般的晶莹,一眼望去,如同画中人。
“二哥?”舒瑾萱愣了一下,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小声喃喃道。
舒瑾萱静静地看着亭中如诗如画的男子,心中有些微微的惊讶,舒以泽的琴弹得极好,甚至不比她逊色。
闭上眼睛,用心去感觉那舒缓的琴音,一时之间,只觉得心思变得极其纯净,地位、金钱、爱情、世俗的欲望,统统离她远去,天地之间仿佛只得这么一个人,似乎从混沌初开,便一直等在那里,等她去聆听他的声音。
一曲罢了,清婉的余音袅袅地在半空盘旋,舒瑾萱缓缓睁开眼睛,亭中的男子抬起双瞳,他的唇角带着一丝看不出情绪的浅笑,黑玉般的眸子深邃而朦胧:“四妹。”
舒瑾萱扬了扬眉,微笑着走进亭去。他的琴案上除了瑶琴,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黑陶小龙薰,薰顶透雕着像征兴旺的双龙蹴球,薰腹表面镂空雕刻着一对腾升的祥龙,薰座浮雕着瑞龙潜水图案,小薰侧挂着双耳吊环,色泽乌亮,视之如镜。
舒瑾萱嗅着那薰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龙涎香,微笑道:“以往只知道二哥喜欢作画,瑾萱竟然从来不知道二哥能弹得如此一手好琴?”
“呵呵,闲来无事罢了。”他温和地道,望着舒瑾萱的目光亲切柔和,“四妹坐吧。”
“哦?”舒瑾萱心无旁骛地坐到他琴案一侧的圆凳儿上,笑道:“二哥琴艺这样好,可否空余时间教我一下?”
舒以泽的手从琴上抽回,静静地道:“祖母说四妹机智聪敏、慧质兰心,想必这琴应该难不倒四妹的。”
舒瑾萱笑着摇摇头:“老夫人太抬举我了,瑾萱哪里有大姐的一半呢?”
他大概知道舒瑾萱指什么,温柔地笑了笑:“在二哥心里,四妹担得起老夫人的夸奖。”
“二哥又知道了?”舒瑾萱莞尔一笑,调皮地笑道。
这个相府的二少爷,二夫人的儿子,舒雅童的同胞哥哥,不同于大公子舒子严的锋芒毕露,性子淡薄,喜好书画琴艺,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大家族中如一尘不染的白莲,心无杂念却显得格格不入。
“呵呵,四妹上次在刘府宴会中对雅童琴技的谈论,可见一斑。”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四妹心思玲珑、才情过人。”
才情过人?舒瑾萱神色淡淡:“粗俗鄙见罢了。二哥当时不在场,竟然也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呵呵,我也是听雅童回来说的。”他只当舒瑾萱在意舒雅童当场要求舒瑾萱弹琴一较高下那件事儿,微笑道:“雅童只是性子刁蛮了一点,没有恶意的。”
舒瑾萱望着他的眼睛,真奇怪,舒雅童的心里大家都清楚的很,却一点儿没妨碍舒瑾萱与他之间的交流,舒瑾萱们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不自在和窘迫,交谈极为自然,他不以舒瑾萱是他亲妹妹所厌恶之人为忤,舒瑾萱不以他的平和为异,仿佛他生来在舒瑾萱眼里就该是这个样子,而舒瑾萱生来在他眼里也应是这个样子。
前世,舒瑾萱很少与这个二哥接触,只记得在自己被其他几个姐妹欺负的时候,这个二哥会出来为自己说几句话,一心醉心于琴棋书画的他也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
“知道么……”舒瑾萱将手肘放到琴案上,托着腮帮子看着舒以泽,“二哥的琴音给我的感觉很平和、安静,让人觉得很温暖……”
“是么?”舒以泽只是静静地看着舒瑾萱,舒瑾萱笑道:“嗯,二哥的琴音让我感到很温暖。”
“再好的琴音,若无知音人欣赏,也是枉然。”舒以泽淡淡地道。
“二哥又怎知自己没有知音?二哥刚刚那段琴音,纯粹得令人动容,令听者的生命亦变得泰然。”舒瑾萱抚上那琴,微笑道。
舒以泽温和地望着舒瑾萱,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舒瑾萱微笑道:“二哥愿意为四妹再弹奏一曲吗?”
舒以泽淡淡一笑,没说话,手却抚到了琴上,垂下睫,拨动琴弦。瑶琴古朴的声音悠然响起,像一片落花从枝头翩翩而落,颤悠悠地坠于清澈的小溪当中,花瓣在湍急的水面上随波逐流,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无边无际的寂寞从琴音里弥漫出来,扼紧了舒瑾萱的呼吸。
那是一种宿命般的寂寞,不同于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不同于知音难求的自赏,不是楚痛,不是自怜,不是优伤,是那种从骨子里、从生命里透出的无根的寂寞,与死亡融合在一起,生命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种寂寞中消失,你什么也抓不住。
舒瑾萱悲悯地望着舒以泽清瘦的俊颜,无法言说那种几近窒息的感觉。空气里有远古的味道,舒瑾萱听到了“曲终独离敛香尘”的那个声音,琴音在他纤长的指尖悠远地消失,一曲之间,舒瑾萱的生命仿佛已游走了千年。
一滴泪从舒瑾萱的眼角滚出来,顺着脸颊缓缓下滑。
低垂着头的舒以泽淡淡地抬眼,凝望着舒瑾萱的眼睛,那些悲悯、那些不舍、那些痛楚被他一一收进眼底,将他的眼睛染成朦胧的暮色。
舒以泽眼神渐渐深沉,幽暗如海:“四妹,没有早一些了解你,真是可惜。”
“现在了解了,也不迟。是不是?”舒瑾萱微笑道。
舒以泽的唇边绽出如花般的笑容:“嗯,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