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到这方世界,十八年春秋交替,赵漓见过许多景色,听过万物生灵声气。
春雨夏蝉,秋落冬雪,他曾感世间变化,已觉天地无穷,但他始终以平静坦然待之,以一种夸张到比绝对零度,还难以实现的稳定情绪,一种近乎绝对冷静的不变,来观万变,而后行。
从山道遇匪,到白父要挟、白月凌视,从漓山到洛都,皆是如此。
连赵漓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这样的,沉着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让他情绪难控、心海怒涛激荡的境况,不是剑架在脖子的那刻,不是建王暴起出手的刹那,甚至不是林周步步追逼、他又无处可逃的这两日。
而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此时,他要为陌生女子宽衣解带的此时……
此时,左右两壁光明似乎变得刺眼,身侧的的白光也近乎燃烧起来,他的眼神似乎更加明亮,他没有看身后,斜斜地,铺在石块上,折变的高低参差的影子。
身正影斜,本就是世之真理,哪里值得纠结?再说了,他都是为了为女子疗伤,并无肮脏念头,怕什么影子斜?
而且,既然没看到影子,那它就是直的。
常言道,君子以行做言,论迹不论心,但赵漓却觉得这话不能太绝对,不该永远适用,总会有论心不论迹的时候。
况且,白月儿说他勉强是位君子,王山君认为他就是一位君子,而他也认为,自己虽不是圣贤,但也不是小人吧?
嗯,当然不算小人,所以并不无耻。
可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行动缓慢且警惕,双手离奇僵硬,仿佛被放在冬雪冰湖下冻了二三个时辰一般。
伸出颤巍巍的双手,碰到她沾着两三血迹的丝带衣衿,轻轻解开,紧贴的白衣使他的手不经意触到肌肤,隔着丝绸依旧细腻柔软的肌肤。
原来女子真是水做的,不然为何如此柔软,仿佛无骨?
宽阔的一处山洞内,赵漓借着两壁光亮,颤抖着各执一边,解开姑娘的衣带。
衣带如攀爬峭壁的蛇,滑落堆积,成为两堆曲折,整身衣装似乎也随之松散一下。
赵漓看着她的衣襟,略显犹豫和为难,不着痕迹地四五次咽下口水,才颤栗地将手上移到衣襟交衽前停下。
紧接着,他倏地收回手,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有这种反应,明明要做的是善事,居然还和做贼似的,几乎有种无耻禽兽的既视感。
因为,他看到了白洛清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眸。
眼神能传递许多消息,是窥见喜怒哀乐的一扇窗,从女子冷漠的窗内,他看到了许多心绪,于是也想到了极多的负面名词。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了最能表现女子,此时此地此刻情绪的三个字。
“你找死。”
白洛清握紧弱水剑,指向赵漓。
语气中夹杂愤怒,无以掩饰,不是疑问句,而像是陈述一件即将发生的事实,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愧,而是盛怒。
十八年时光,哪里有陌生男子敢碰她,敢解去她的衣裳?
可今天这看起来和她年岁无差的少年就正要这样做,可偏偏她又难以阻止:重伤之下,就算她勉强还能挥出一剑,但是,她却没有把握杀掉眼前的少年。
赵漓仿佛一个行窃被抓住的孩子,愣愣地一动不动,过去许久,推开她带着剑鞘指向他咽喉的剑,才说道:“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赵漓移开僵硬的手,挠着鬓前发丝尴尬说道:“那个,你受伤太重,剑气残附伤口,流血不止。我是想为你涂药,你别误会我了,我是个好人。”
或许是因为疼痛,白洛清眉头微蹙,想着就算是位大魔头,也不见得会说自己是坏人,你如此苍白话语,谁会相信?
于是是忍着痛缓缓起身,背靠一处岩石,声音虚弱说道:“不问物主,便随意脱人衣服的好人?”
赵漓心想你这女子实在不知进退,非要把氛围搞得如此难堪有何意义,边想边说道:“所以,可以吗?”
……
……
白洛清取出两个白色瓷瓶,其中一个有着数粒粉白色药丸,她捻起两粒服下,轻咳两声。
莲玉丸虽对气海神识有着修复作用,但她伤的太重,气海几近枯竭,需要长时间涵养,远远不是几颗丹药就能解决的,丹丸起到的关键作用,实则是安定失衡经脉,压制灵气暴涌入身,预防跌境。
服下莲玉丸后,她眼皮微抬,仿佛氤氲江南一方水景边,微启的木窗。透过窗,朦胧中是一湖秋水碧波,那是她的眼睛,现在透过雾气,正盯着赵漓。
几息过后,赵漓移开视线,不再和她对视,而是将百草膏递向她,放在了一块小石头上。
“我随口一说,随口一说而已,你醒了就自己涂……这当然是最理想的了。”
白洛清沉默片刻,仿佛终于决定。
若不止住剑气伤口,早晚会血气流干,平日她境界在时,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剑痕,可如今她气海南固,实在没有多余的选项。
于是,她斟酌后,终是说道:“我的背上……有……有几道剑气残伤。”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喃喃低语,赵漓好像都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白洛清轻抿嘴唇,说道:“我说……我背上有伤。”
这次赵漓倒是听的清楚,回应也是极快,“哦。”
她一阵无语,气恼地瞪着赵漓,心想这人多半就是故意的,非要让她说出来帮忙擦药才行?真是令人火大。
他一脸平静,冷淡地看着姑娘,他还真就是故意装糊涂的,你方才还用剑指着我的咽部,哪有求助态度?
可是,最终还是赵漓妥协了,看着气的咳嗽、几次欲言又止的女子,他还是败下阵来。
好吧,谁让自己是个大善人,是个君子呢。
于是赵漓拿着百草膏,走到了女子身后。
女子背身,道衣滑落。
丝与绸之下,竟见窟中月辉,竟临百花丛。
白皙肤色,她的背,便似月光,淡淡幽香,她体香,如置花丛。
淡香与柔辉仿佛如能醉人,好在赵漓心念坚定,默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终于抛去心猿意马,如醉,还好未如痴。
似是羞于见此,几只暗虫钻入石缝消失。两侧粘质却不害羞,一滴都不愿从石壁流落。
介于羞与不羞之间,赵漓抬手触向月背月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