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一名君子。”
这是有些勉强抑或带着妥协的话，似乎像是被纠缠烦后不得已而表示的认同。
可少年没有纠缠，少女也没有勉强或妥协。
正因如此，侍女才说出口，就惊异于自己对少年的观感如此快地发生了改变，明明自己只与他有几句简单的对话，而且大部分时间少年都是旁听者，可却轻而易举地使自己的看法转变，这让人感到恐惧，尽管她不明白这恐惧来自何处。
“君子？”
少年不禁发笑，像是在嘲笑贴身侍女竟还执着于如此虚无缥缈、镜花水月幻境似的称呼。
赵漓跨出门外，站在姑娘近前，看着她圆润细腻的面庞，笑问道:“圣人可在乎世人尊他为圣？你家小姐可在意众人称她为凰？”
“圣人有教无类、传道天下，开世间之先河，自然不在乎世人的尊称。我家小姐苦心孤诣修习道法，寻长生自由之境，自然不在意众人称她为凰女。”侍女的回答干净利落，但聪明的侍女此刻并没领会少年的意思。
赵漓看她面色存疑，于是继续说道:“圣人、凰女、君子，终归只是世人的称谓，受制于世人称谓而抛却真我，不是舍本求末吗？”
少女闻言微怔，顷刻雪白皮肤微微发红，不知在想什么，赧色不语，嗫嚅着说不出话，仿佛说错话做错事、不敢面对大人责问的小姑娘。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却是直接转身不语，准备离开，又听到身后的声音。
“忘记告诉你，我叫赵漓。”
少年认为有必要做介绍，这是对人至少的尊重。虽然镇国公王翦没有问过，公府那位看起来极有涵养的三公子也没有问过，但赵漓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说了出来。
少女其实知道，因为小姐和自己说过许多次。但她没有转身，只想尽快离开。
“我叫白月，小姐叫我月儿。”月儿脚步一滞，说完便走过石径，离开了庭院。
月儿不愿再多停留一刻，因为这个少年让她感到害怕，少年太光明，仿佛能透过眼睛看到人内心的一切，太磊落，出乎预料的回答与反问让人深陷其中，她发现自己从讨厌、轻蔑无修为的少年，到认同、钦佩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时间，她甚至多次无意识地将言云螭与之放在相同位置对比，得出二者相近的结论，这太过荒谬无稽。
少女不愿承认，她似乎找到了苦闷与恐惧的原因:
赵漓其实和世人记载传说的那位名为王忠玄的传奇人物有许多相似之处: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平静，富贵于前而不纳受的淡然，最紧要的是，他和王忠玄都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骄傲且自信。
任何十七岁及之上还未洗髓的人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自信与骄傲，这是神话故事中驱驭麒麟、手握绝世宝剑的主角才与生俱来拥有的品质，发生在现实世界自然是可笑且荒唐的。
可白月害怕，害怕不可能发生的可能发生，怕小姐终于还是失去大道自由。她的内心很挣扎，尽管少年已经将婚书退还给镇国公，但仍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家主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亦或是家主已经做出自己与小姐不愿接受的决定。
白月恨恨得想着，小姐还是太过慈善，还不如让自己一剑杀了这少年，也斩断这令人着恼的束链。
少女心中烦郁，脚下步调也变的更快，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为小姐写一封信来说明情况。是实情实禀还是该添盐着醋说些少年的坏话？
……
……
赵漓走进院中，坐在小亭的石凳上，指节在石桌上有节奏的叩击着。
闭上眼睛，心想，原来这里居然是白洛青的庭院，难怪现在一棵青桐也寻不见。
不知为何，赵漓现在经常会想起素味平生的少女，这个院中好似满是她的影子，她在亭边饮茶，在竹林旁修行，细嗅兰花香馨，静观池鱼潜底，俯看边关飞过洛都的苍鹰……
万类争自由。
唯己不自由。
他仿佛看到有女孩幼时在竹林中抹泪、名为月儿的丫头站在一旁，看到两位少女在院中肆意欢笑却迎上国公王翦的霜冷面孔，看到府邸下人对凤凰之女惧怕与畏怯的神情……
他仿佛听到老国公怒其不争的指责，听到家人热切殷勤的期望，听到拜访者奉迎曲附的赞美，如滔滔江海不绝淹没两位弱小无助的小姑娘……
最后赵漓睁开双眼，深沉的墨色眸子如刺破绢帛的利剑，穿行竹林，停在竹林深处竹荫清风中、叶影摇曳下的一截木桩之上。
他决定看看这截木桩，于是自石凳坐起，下二级石阶，沿石铺小路，近至桩前。
竹林中平铺着不知名小草和竹子落叶组合成的绿色毯褥，隔绝了大地与太阳星辰的接触。也使得灰黑色的木桩显得突兀碍眼，仿佛是扎在人心头上的一颗黑刺。所有他很不喜欢这截死木。
这是青桐树的死桩。
树桩的断口并不整齐，砍痕着力处也有显著差别，可能是在两个人接力下完成的。死木在风雨时间的摧残下变为有着死亡意味的灰黑色，有异于淡淡竹香的刺鼻腐糜味。灰黑色上爬上了一只蚂蚁，却很快在半程处调转回头，像是也讨厌这散发腐朽气味的黑刺。
赵漓能想象到，多少年前的某一天，小姑娘拿着不知何处找来的斧头，望着碗口粗细的青桐树，毅然决然，与小侍女一同完成了这件了不起的事。
也许她是哭着完成这件事的，或许也害怕高大的树可能砸在身上的疼痛，但当青桐树倒下的那一刻，小姑娘的嘴角应当挂着久久未散的笑容。就仿佛一个淘气的孩子终于做出所有大人都未曾想到的大事情，这是最值得纪念与庆祝的。
青桐树倒下了，替换成一片竹林，院落中再无一棵青桐，而是栽种上少女最喜爱的植物。
赵漓为她的反抗而感到开心，也为她的勇敢而庆幸，所有她乐于为之送上陌生人诚挚的祝愿:“祝你开心，祝你幸福。也祝你，摆脱囚笼，终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