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短了起来，一到夜间夏蝉也开始鸣躁。
谢婵觉得，凉州的蝉似乎比洛阳的蝉更强健，只要是一出屋门，那声音就直冲脑壳，嗡嗡作响。
魏县令在府上设宴招待一众将官。
作为车骑将军侍妾，谢婵也被叫过去陪伴祁楚。
她今日身着浅色的衣裙。
因白天之事，她将脸上脂粉洗去以后并未再上妆，此时大有清水出芙蓉之感。
由两名不太熟悉的奴婢引着，谢婵来到了宴客堂屋。
堂内灯火朦胧，舞女当庭起舞，动作翩翩然之中带着几许凌厉。
谢婵经过这些舞女时，才发现她们个个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尺长的短剑。
于是她不自觉远离了一些，然后来到了在主座的祁楚旁边，低头坐下。
之所以低头，是因着看见了坐在南边座位上的陈敬封，而在陈敬封左右两边各有两名貌美的婢女侍奉着他，为他斟酒夹菜。
除了陈敬封以外，在场的还有凉州刺史李凭，坐在北边，李凭年过花甲，侍奉他的婢女也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魏逯自知与在场之人相比，身份地位，所以他坐在西边，身旁侍奉他的是魏夫人的贴身婢女。
谢婵见了不禁对魏逯十分佩服，不论是从席位安排，还是陪侍之人，在场的他一个也不得罪，甚至连不在场的魏夫人也能照顾到。
借着堂中的歌舞声掩饰，谢婵偷偷问一旁的祁楚:“陈敬封怎么来了，他在这儿万一再认出我来。”
祁楚侧首对她道:“即便认出你，又能如何？”
“他万一给朝廷乱说，再使你落下话柄。”
“他若不乱说，便没有话柄了？”
“好吧。”
谢婵妥协了，她知道祁楚说的有道理，朝中人要是想说他，处处都是话柄。
而此时南边坐着的陈敬封也已经发觉了倪端，方才他在谢婵进来的时候就觉得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此刻他又见祁楚与她举止亲密，认定必然有妖，已经暗下决心好好看看是怎么回事。
天子让他监军，这些时日他怎么也没找出来祁楚的毛病，所以此刻一心要刁难祁楚，连身旁两名美婢都觉得索然无味了。
待舞姬舞罢，魏逯就将她们遣了下去，堂中瞬间变得安静了起来。
魏逯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在场的几人，尤其是李凭与祁楚聚在一起不会是为了饮酒作乐。
歌舞只是陪衬，商议事宜才是大事。
所以此时他先开口道:“三位大驾下官这小小的金城，下官不胜荣幸，蔽舍寒酸、酒水寡淡，实在是怠慢了几位贵客。”
祁楚微笑着说道:“魏令海纳百川，能容姑臧百姓，已是难得的义举，楚等岂能再挑剔这酒水？”
魏逯起身拜道:“下官实在是不敢当，不论是金城还是姑臧百姓，皆是大邺的子民，下官身为大邺臣子，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谢婵正十分起兴地听着他二人互相客气，接着就听见祁楚说。
“魏令大义，楚敬魏令一杯。”
闻言她手忙脚乱地倒酒，也还算及时，只不过撒了一些酒水到祁楚的衣袖上。
待魏逯饮尽杯中酒以后，李凭顺势也敬了他一杯，陈敬封见他二人都敬酒，于是也跟着敬酒。
魏逯慌忙又一一敬了回去。
几圈酒下来，祁楚才开始说正事，他看向魏逯道:“如今姑臧百姓在金城外暂驻，民聚则易生乱，我欲使姑臧百姓中的青壮男子为金城筑堤坝，修城墙。”
魏逯闻言又惊又喜地看向祁楚。
他自然知道百姓无所事事聚集在一起容易滋生事端，所以在知道祁楚将人迁过来时，他满心都是压力。
可如今祁楚说让姑臧人替他金城修堤修城，这既给百姓找了事情做，又能使他金城受益，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未等魏逯说话，祁楚又道:“本朝田赋十二税一，姑臧今岁之麦已收，可从田税中抽一半税与金城。”
魏逯更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是又给他干活又给他交税，他还能什么不乐意容纳那些姑臧百姓的。
“下官多谢将军！”魏逯长拜道。
陈敬封倒是不懂魏逯为何如此高兴，他的注意力全在祁楚身旁的谢婵身上。
堂内灯火不够亮，他也只是隐约觉得那女子的五官很是熟悉。
而北面的李凭则是有些不悦地握紧了酒杯，他这个刺史还在呢，这祁楚就要越俎代庖。
倘若他日真的把羌人赶走了，他这个凉州刺史怕是都要让位了。
“如今战事当紧，姑臧百姓还要依仗魏令安排。”
“将军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谢婵在心里感叹祁楚还真是会当甩手掌柜，此时又听见他说:“还有一事，魏令可将余下一半的田税作为酬报，下发给驻城修堤之人。”
“下官谨遵将军吩咐。”
说完姑臧百姓之事，祁楚又看着李凭道:“李使君，楚有一事相求。”
李凭道:“将军但说无妨。”
“楚想向使君借一人，过几日随楚至姑臧擒羌主。”
擒羌主
祁楚说的势在必得，让在座的人都是一惊。
“不知将军想要何人？”
“刘司马。”
李凭道:“将军既然要捉拿羌主，那李凭便使刘司马带军一万以助将军。”
“楚多谢使君。”
待正事都交代完了以后，堂中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了，于是魏逯又命人将舞姬叫了上来。
交杯换盏间，月已西移
筵席散去之时，陈敬封搂着两个美婢去了魏逯给他安排的住处。
而李凭年纪大了，对于那徐娘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别了魏逯以后就回了军营。
祁楚饮了不少酒，却也未醉，他亦如打算如李凭一般，别了魏逯回军营去。
然而他还没开口，魏逯却先说话了:“下官已经为将军安排好了下榻之处，将军可与世子一般，在府上歇息。”
谢婵心里出现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魏逯下一句便说:“有月儿姑娘服侍将军，将军定然能歇得安稳。”
谢婵暗中拉拉祁楚的衣角，示意他找个理由推脱了，但后者却置若罔闻。
“那便多谢魏令了。”
于是在引路的婢女害羞的眼神下，谢婵顶着无比沉重的心情，与祁楚一起进了屋子。
当初说是他侍妾，真是最错误的事。
谢婵恨恨地想，同时她又埋怨起了王敬与周苛。
怪不得他二人要推给祁楚，怪不得周苛要说愧对谢璟，想来是知道会免不了这等共处一室之事。
夜色朦胧，灯影昏昏
谢婵警惕地看着祁楚，说道:“你不许……”
“不许什么？”
“……”
谢婵鼓起腮帮子:“你不要装糊涂，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说的什么。”
“你又未说，我怎会知晓。”
谢婵红着脸，心烦意乱道:“我是说你不许碰我。”
祁楚挑眉道:“你自己说，君为女萝，妾为菟丝，怎么如今又不让我碰你？”
“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你我二人之间清白如水。”
“楚不知何为清白如水，只知你如今是楚的侍妾而已。”
谢婵拉着祁楚的衣袖，着急道:“反正你不许碰我！”
祁楚被她这羞红脸的模样取悦到了，勾唇道:“楚一介俗人，美色当前，怎能抵挡得住？”
谢婵道:“本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祁楚怎么会听不出来她在激他，笑道:“你谢氏才崇尚君子之道，祁氏可没这等家风。”
见此法行不通，谢婵又转换了策略，她抱着祁楚的胳膊，仰脸看着他，声音温软甜糯地祈求道:“我怕……”
就算知道她是装的，祁楚却也难以抵挡她这般模样，决心不再逗她了，而是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你放心。”
谢婵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她又开始发愁了。
一张床，两个人，要怎么睡。
她踮着脚，用手轻轻摩挲着青年的眼睑。看着他眼中因为劳神而出现的血丝，谢婵叹气:“你好好休息。”
说罢她就打算搬了床上的薄被要往地上铺，打算自己睡在地上。
但是她才刚将被子抱起来，就觉得双脚腾空了。
祁楚将她放到床上，道:“营中无床无榻，我已习惯了，你安心休息就好。”
谢婵瞪着眼睛，将要反驳他，可是祁楚却不由她分说，捏着她的下颌就吻了上去。
谢婵被他亲得泪眼婆娑，但还是说道:“关系已经坐实了，你睡地上还是床上没什么区别。”
“嗯？”
谢婵往里挪了挪，为他腾出空位:“你若是不碰我，睡床与睡地上亦无区别。”
祁楚喉结微动，声音带上了些沙哑，说道:“有区别。”
谢婵辩驳道:“若是小人，怎会因一丈之隔而不为恶？若是君子，哪怕近在咫尺之间也定能自持。”
祁楚苦笑，看她侃侃而谈只觉得天真可爱得紧，这区别在于什么，她怕是还没明白过来。
祁楚道:“我非圣人，你在身侧，我怎么可能坐怀不乱？”
谢婵从床上坐了起来，勾着他的脖子，蛮不讲理道:“我不管你乱不乱，反正我要你陪我一同睡，且不许碰我。”
她说罢便学着祁楚的动作，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不由分说的吻了他的唇瓣。
感受到男人心中的兵荒马乱，她如同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一样得意。
谢婵松开他，然后柔情蜜意地说道:“你这般疲惫，我已经够心疼了，怎么还能看你睡不安稳？”
祁楚拗不过她，只能合衣躺在她的身旁。
谢婵却依旧不满足，而是挪到了他的身旁，钻进了他怀中。
“不许乱碰我。”
“你可真会刁难人。”
“我不管。”
感受到怀中娇软的身躯，祁楚忽而有些如梦似幻之感，他说道:“若非我在江陵遇上你，怎么能有今日。”
谢婵嘲笑道:“你旁的事情比谁都精明慎重，可在情字上却又痴又傻。”
“为何如此说？”
“我都未跟你说过话，你却犯了相思。”
“说过的，只是你年幼不记事。”
“嗯？”谢婵惊讶。
“应当是十七年前，我随叔父上你家，你家宾客众多，别的世家的孩童笑我没有父亲，只有叔父，你听见了便将我拉走了。”
“你说你也没有母亲，但依旧有兄长疼爱，而我也有叔父与母亲，让我不要理会他们。”
祁楚抚着谢婵的脸，说道:“你当时不足三岁，应当是忘了。”
“我两岁之时怎么会说的出这种话？”
“你如今不也伶牙俐齿？两岁说出那番话，也不奇怪。”
谢婵不服气地朝着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却也只是打闹一般，并未真的下重口。
这时，祁楚却忽而按住了在他怀中的人儿。
谢婵赌气，开始挣扎乱动。
“听话，莫乱动。”
他的眼睛笼着一层雾气，声音低沉得有些异样。
谢婵毕竟是受过豫章王派来的宫女的“教导”，她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于是她不敢再乱动半分，任由男人将她抱着，十分乖巧。
谢婵闻着青年身上好闻的香气，被他的臂膀环抱，自从被拐卖以来，这三年里她第一次真证感觉到了松懈与安心。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困意席卷，最终她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