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翠儿姐姐了。
但我真的没想到,我和她,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老刘头下葬之后,刘家人一直不待见我,我懒得去讨他们的嫌,也不想看见那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呸。
我都想啐他们一脸。
狗东西,连自己的爹都下手掐死,还有比这更不是人的吗?况且他敢做,还不敢让我说?撑不起的窝囊废。
呸。
松软的土地上泛着泥土特有的潮湿气,我把脚下那一小块想象成刘家人的脸,又忍不住啐了一口。
一群乌龟儿子王八蛋,敢做不敢认的孬种。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刘家人都相看两相厌,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翠儿姐姐。
可能是时间过的太久了,那天的事,具体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现在想来,其实确实是那天我在老刘头葬礼上的一句无心之言,成了后面一切的导火索。
曾经有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很内疚。我觉得那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多嘴,才会连累家人,害得爸爸伤了腿,还害了翠儿姐姐。
但是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想清楚了。
那不是我的错。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真相说了出来。
罪孽就是罪孽,恶人就是恶人,他不会因为你装聋作哑就不存在,也不会因为你阿谀奉承粉饰太平,就可以掩埋掉繁荣盛景下满怀怨念的尸骸。
我再一次见到翠儿姐姐的时候,她跟在天赐哥哥身后,隔着一米多远。
她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蓝色的蜡染小褂上颜色污浊不清,额头上还有凹进去的的窟窿,足有拳头大小,正向外汩汩的流着血,把她好看的模样都盖的几乎认不出来。
天赐哥哥的头顶上,还趴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孩子,他的眼睛空洞着,腿也细的像我的手指一样,肚子上还挂着一条弯弯折折的脐带,像是一条还未褪去的尾巴。
他显然还没有发育完全,赤裸的身体上都是深深地褶皱和黑红的粘液,他用透明的小手拽着天赐哥哥的一缕头发,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张开的嘴里都是尖尖的黑色的牙。
明明是这样荒诞的一幕,可是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常。
今天是庙会,他们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向前走,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把所有的哀怨和不幸都抛在身后。
只留下我站在原地,像是被数九寒冬的风吹了个透彻。
原本被我的忽视的细节突然齐齐涌上来,明明天气不是特别冷,可翠儿姐姐的衣服总是比较厚,原来……
翠儿姐姐死了,和她的孩子一起。
凶手在阳光下谈笑风生,大摇大摆。叽叽喳喳的枭鸟把她的死亡渲染的无一是处,是别人口中那个跟着野男人跑了的荡妇,身体却留在荒郊野地里,尸骨未寒。
*
因着这件事,我那段时间一直茶饭不思,连王大妈家的儿媳六儿来找我,都被我传染上了一身的丧气。
六儿是她娘家的第六个姑娘,家里女孩子太多,一开始她爹娘还有兴趣起名叫招弟来弟,到了后来干脆连名字都不取了,直接就按排序叫。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生了六儿之后,他家的姑娘好像生完了,第七胎终于是个儿子了,他们家兴高采烈的给儿子起名叫家宝,一家人的宝。
也因着招来了弟弟,六儿的日子好过不少,每日她干的活都是最轻便的,甚至比起她五个姐姐干了一天重活,却只能喝上一碗米粒都数得清的米汤,她还能吃上一点糙米饭,有时还能多一小块馍馍或者一点剩菜。
可也是因着招来的弟弟,六儿打小就被人瞧中了。
那年刚过年,王大妈就拎着一篮子腊肉和腌鱼,春风得意的进了六儿娘家。
王大妈家算是村里日子过的比较好的那一类,她男人王大爷虽然性子窝囊软弱,但好在吃苦耐劳,这么多年里一直的支撑着家里,勤勤恳恳。
早些年间,还时不时有穷亲戚和乡里去她家打秋风。
王大妈嫁过去之后看不惯,谁家日子过的不是紧巴巴,哪能再多供好几张嘴?
可王大爷就是谁都可以捏一把的面团,根本靠不上,她只能越来越凶悍,终于赶跑了这一群吸人血的蚂蝗,他们家以后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第二天,六儿拎着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布包裹,进了王大妈家的门,成了她家里的童养媳。
只是六儿姐姐的运气不好,生的头两胎都是女儿,气的王大妈脸色都青了,六儿姐姐产床还没下,就被她拎起烧火的木柴就直接往身上抽,从手臂到松弛的肚子,不见天日身体上全是一条条狰狞的青紫。
可是我记得扫盲课上的老师讲过,不能生儿子不是取决于男人吗?男人有叉叉就生女儿,有丫丫就生儿子,明明是她儿子的问题,怎么能怪到六儿头上。
六儿给我家拿来了两个红鸡蛋,说是我家里儿子多,她要沾沾喜气——没错,她又怀孕了。这一次她特地找跳大神的陈姑婆看过,确定了是个男孩。
我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心里莫名的有点难过。
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浑身是血破烂不堪,正努力的挣扎着身子,尖尖的脑袋想要往她肚子里钻。
还有一个趴在她头顶上,细的像筷子一样的手腕艰难的撑着细瘦的身体,上面满是裂痕,血流下来,滚进黑色的头发里再也看不见了。
六儿脸上的神色骄傲又得意,她抚摸着肚子,满满的都是高兴和雀跃。
吴婶子你可不知道,为了这个宝贝儿子我可费了多大劲儿,这些赔钱货一个个当我好脾气呢,尽往我肚子里钻,我可赶跑了七八个死丫头才迎来了这个大宝贝。
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张哭泣的脸,那是六儿第一次被逼着打掉孩子的时候,王大妈压着她去了陈姑婆那里,一碗药水下去,小小的孩子就没了。
那是我的女儿啊,是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呀……
六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半夜王大妈的儿子回来,嫌哭声烦了他喝酒的兴致,狠狠一耳光扇在她脸上,肿的有馒头大,直到第二天我见她的时候,还是发乌发黑的一大片。
从那之后,她家里总有小孩的哭声,我偶尔还能看到四五个带血的小脚印,有三四个不成人形的婴孩歪七扭八的跟在她家人身后,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