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朔城,比京城和洛阳都要冷上许多。
虽然我和杜婈的身份都是宫人,但景璘向来为所欲为,演都不愿演。
用他的话说,我是他请来的军师。
白日里,他总将我带在身边,无论做什么都让我跟着。无论是巡视大营还是与各方人马议事,他都不让我回避。
与景璘结为同盟的,除了骨力南和缬罗,还有高昌、突厥、羌戎的使者。不过大约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的会面,总是十分隐秘。深夜入城,深夜消失。
而整个平朔城,看上去很是平静。早晨,城门打开之后,附近民人到城中市集易货,官署运转如常。甚至服侍景璘的内侍,闲聊时也会谈论着这和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地方太冷,他们想回京城去。
很快,我知道了景璘说的只有我能帮他,是什么事。
袁之孝。
此人原是一名中书舍人,当年先帝出征,他亦是随员之一。兵败之后,袁之孝与先帝身边的一众文臣一道,沦为俘虏。
可与别人不同的是,袁之孝这阶下囚没有当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事,被当时的二王子看中,提到了身边做幕僚。没多久,二王子发动兵变,杀了老戎王和大王子,成为新的北戎王。
而袁之孝也被戎王重用,成为了近臣。其地位,犹如右相。
此事,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洛阳,都颇是为人所不齿。韩之孝曾派人回来,想将父母妻子接过去,但都被推拒了。
他跟我之间,并非毫无关联,因为他曾是我父亲的门生。
我父亲是个爱才的,对袁之孝很是赏识,那中书舍人的位子,就是我父亲提携上去的。我记得我父亲当年说,此人颇有见地,加以栽培,将来必成气候。
但谁也没想到,他成气候,是这样的方式。
论理,这笔帐,当年应该还是会算到我父亲或上官家的身上。不过虱子多了不痒。我父亲既然担了那祸国的罪名,上官家也因此倒了,这账就也不了了之。
只是不料,还是扯上了我。
一场议事之后,景璘将骨力南和我留了下来。
“袁之孝,当下还是戎王重臣么?”景璘问骨力南。
“正是。”骨力南道,“当年戎王夺位,是袁之孝为他出谋划策。此人的才干,戎王甚为看重,一直留用。”
景璘颔首,看向我:“你对这袁之孝,可还有印象?”
“有过数面之缘。”我说,“莫非陛下的王子是想让我出面,策动袁之孝谋反?”
“正是。”景璘道,“王子和乞力咄虽与朕结盟,出兵为内应,可北戎庞大,仍是不足。尤其王庭之中,我等仍少了内应。若不可一击而破,后患无穷。”
我了然,沉吟不语。
骨力南道:“皇后若是在思虑如何见到此人,我已经有了办法。和谈迟迟无所进展,王庭那边定是要坐不住的。乞力咄去劝一劝,可让戎王将袁之孝派到平朔城来。如此,皇后可与他一见。”
我说:“有一事,我想问王子。先前戎王打算亲自到平朔城来和谈之时,随员之中可有袁之孝?”
“据我所知,没有。”骨力南道。
“为何?”
“不知。”
我说:“既然如此,就算戎王再操心这平朔城之势,他也不会派袁之孝来。”
景璘露出讶色:“哦?”
“袁之孝既是中原出身,又是重臣,与中原和谈,让他出面其实最是合适。”我说,“可戎王将他排除在外,可见对他其实并非十足信任。我记得就在前年,袁之孝曾派人到京城,要将父母妻子接去北戎,但未得逞。他既然有念想留在中原,只怕北戎王其实也并不会全然信赖他。”
此言既出,骨力南笑了起来。
“皇后果然是聪慧之人。”他拿着酒杯,浅啜一口,将灰色的眸子看着我,“如皇后所料,这两年,袁之孝处境并非十分如意。”
“哦?”
“戎王之所以将他重用,是因为在夺位之时,袁之孝立了大功。”骨力南道,“从时机择选到布兵排阵,戎王皆遵从袁之孝建言。夺位之后,亦是在袁之孝的谋略之下,戎王迅速安抚各部,坐稳了王位。这夺位之事,袁之孝可谓首功。但也正是因此,袁之孝一直受王庭众臣忌惮,多有排挤。戎王即便是清楚袁之孝的才能,谗言听多了,也对袁之孝有了疏离之意。当下,袁之孝在王庭之中,可谓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景璘道:“既不能将袁之孝诱来,那么唯有修书一封,以字面相劝?”
我想了想,仍是摇头。
“戎王既然对他有了戒备,只怕他身边也少不得眼线。书信乃实证,若被人发觉,反倒坏了大事。”我说,“且据我所知,袁之孝乃严谨之人,并不轻信,是不会被区区书信说动的。”
说罢,我看着骨力南:“不知王子回王庭可方便?”
骨力南笑了笑:“有何不便?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一介闲散宗室,无依无靠,谁也管不得我。不过皇后如果想让我去说服袁之孝,那么可打消念头。袁之孝为了避嫌,从不私下见任何王族之人,自然也不会见我。”
我说:“王子不必出面,带我去见他便是。”
听得这话,骨力南和景璘皆是一愣。
“不可。”景璘随即道,“北戎乃凶险之地,你不能去。”
我看着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只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可想一雪前耻,让天下人都看看,你才是那真正的天子?”
景璘目光不定,灼灼地逼视。
少顷,他忽而看向骨力南,道:“今日议事到此为止,王子请回。”
骨力南也看着他,从容地笑了笑,行了个礼:“遵命。”
站起身之后,他那双琉璃般的灰眸瞥了我一眼,似有些意味深长。而后,他又行了个胡礼,告退而去。
门关上,不待我说话,景璘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这疯子。”他冷冷道,“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