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中说话向来不卑不亢,也并非那执着于虚礼之人,倒是颇对太上皇的脾气。
太上皇亦微笑,道:“先前朕听娘子说,郎中一眼就从创口上看出了朕受的是箭伤,知晓郎中必是有行伍经历。为了让郎中收留,也只得以行伍之事与郎中套套近乎。这三日来,着实叨扰了郎中。”
李郎中摆手:“天下行伍之人皆同袍,老夫眼中亦只有病人,客气的言语,上皇便不必再说了。”
二人又就着行伍的话头闲聊起来,坐了小半个时辰,吕均从外头走了进来。
“上皇,”他行礼道,“上官公子回来了,行囊车马也已经收拾好,上皇看……”
太上皇颔首,转而对李郎中道:“朕今日返洛阳,即刻便要动身。此番结识郎中,实乃幸甚,还望郎中保重,他日再来探望。”
李郎中道:“得见上皇,亦老夫之幸,上皇一路保重。”
说罢,他向太上皇一礼。
太上皇将他扶住,又一路说话,往外走去。
快到门前之时,李郎中似想起了什么,将太上皇和我唤住。
“不知二位何时成婚?”他问道。
太上皇与我相视一眼,答道:“此事还须有司择选吉日而定,不过应该不远。”
李郎中颔首,道:“如此,老夫建言,至少等一个月,晚些更好。”
“哦?”太上皇讶然,“为何?”
李郎中笑了笑,压低声音:“郎君毕竟有伤,动了精血于养伤不利。若是急了,日常进补些鹿血锁阳之类,亦是大好。不过郎君体格本就健壮,当适可而止,多了不美。”
太上皇愣了愣。
我也愣了愣。
突然,耳根冒起了热气。
李郎中却仍笑,拱拱手,道:“老夫不远送,二位慢行。”
我们只得也还了礼,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离去。
上了马车之后,我仍觉得脸上发热。
李郎中这老不正经的。我想,操心他臂伤也就算了,竟还操心起了这个来。
谁要动什么精血,谁说成婚就要动什么精血,谁要跟他那什么,多管闲事……腹诽着,我却觉得那热气怎么也消不去。
“方才下马车之前,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太上皇忽然道。
那声音很近,就在耳旁。
确实有话要说,都是关于婚后的,譬如,我要告诉他,他尽可纳妃,无论杜婈还是赵婈钱婈孙婈李婈,他爱纳多少纳多少,就像明玉对景璘那样。
但现在,我突然没了说这个的兴致。
我不看他,只将眼睛看出窗外,仿佛外头有什么让人挪不开眼的花花世界一样。
“没什么。”我说。
“真没什么?”
“真的。”
他没有追问,忽而又道:“其实我离开京城之前,太卜署就已经算好了日子,呈了上来。”
心似被什么挠了一下,我转头看他:“如何?”
“有好几个日子。”他也望着窗外,似乎外头也有什么大好景致,“最近的,就在下个月。”
当下已经到了下旬,下个月也就在不远。
“不要下个月。”我随即道,“往后再选。”
他转过眼睛来,瞥了瞥我。
“为何?”
“李郎中方才说了,至少等一个月以后。”
“第二个日子,正好就在一个月以后。”
我:“……”
他注视着我:“你莫不是在怕什么?”
“谁怕了。”我挺直脊背,“你方才还与李郎中说,婚期由有司择选。”
他说:“故而有司定下,你便同意,对么?”
我张张口,发现自己似乎掉到了坑里。
他仍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回答。
然而话已出口,不能回头。
“嗯。”我的声音好像牙缝里冒出来一样。
他的唇角弯了弯,道:“外头甚是热闹,多看看。”
说罢,他伸手过来,将我的头转向窗外。
——
回到官署,兄长果然回来了。
用过膳之后,在一众官吏的恭送之下,车马长龙一般,经由最近的城门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处县城。
因得前车之鉴,纵然太上皇臂伤未愈,众人这一路也并不耽搁,一路往洛阳疾行。
越是靠近洛阳,我就越能感觉到,那太傅林知贤做事确是周全。
一路上都有人接应,无论我们路上是否遇到雨水或路况耽误,落脚之时,都会发现在已经有迎候之人等在了那里,就像早早算好了一样。
“据说,这位林太傅是神算一般的人物。”兄长提起他,亦颇是钦佩,“到了洛阳,定当好好拜会。”
我有些不屑。
在京城,我也是神算一般的人物。我还保佑了先帝和景璘从北戎放回来呢。
“兄长莫忘了,杜行楷的案子是父亲办的。”我说,“林太傅可未必会待见你我。”
兄长不以为然。
“阿黛。”他说,“这位林太傅,可是在子烨起兵之前就到了他身边,跟着他一路打入京城的。子烨也说过,他能在一年之内平定天下,林太傅功不可没。这样的人,你觉得会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么?”
“他或许不心胸狭隘,可他未必没有私心。”我说。
“哦?”兄长道,“怎讲?”
我将林知贤有意让太上皇娶杜婈的事告诉了兄长。
兄长听了,眉梢微微扬起。
“太上皇一直不曾婚娶,他有此念亦属常情。”他说。
我撇了撇最近,兄长这样的正人君子就是这么讨厌,总喜欢把人往好处想。
“林太傅一直在洛阳,太上皇在京城与我定下婚事之时,可不曾问过他的意思。”我说,“若是这位林太傅不待见我,兄长怎么说?”
兄长看着我,意味深长。
“阿黛,”他说,“你莫非觉得,这林太傅有能耐让子烨改了主意,不与你成婚?”
我一怔,将眼睛望着房梁。
“我自是不担心。”我说,“再说了,他爱娶谁娶谁,最好回到洛阳就悔婚,免得成婚之后大家麻烦。”
兄长竟笑出声来。
我瞪向他,只见他伸手来,抚了抚我的头发。
“杜先生的女儿,叫杜婈是么?”他说,“放心好了,就算她有林太傅帮着又如何,你有我。我说过,如今我回来了,你便不必一个人扛着。”
我看着兄长,心中一暖,鼻子竟有些发酸。
“谁要你帮。”我继续将眼睛望着房梁,却不禁翘起唇角。
离洛阳还有一日路程的时候,黄昏,我们在一处官驿落脚。才进城,先行打探的吕均纵马过来,一脸欣喜地对太上皇道:“上皇,林太傅来了!就在官驿之中迎候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