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似凝滞了一下。
我看着太上皇,定了定神。
他也看着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不过那希翼只在起初的一瞬升起来,随后,就消散了去。他喜欢给人些出乎意料的甜头,而后面跟着的算计,只会是我想不到的。
我早就领教过了。
“贫道不解上皇之意。”我说,“还请上皇明示。”
“朕两年前与你说过,董裕等人,朕仍有用。”他神色严肃,“就算他们罪大恶极,要除掉他们,也须时机。你若想早日实现期望之事,便不该与朕作对。”。
原来说的还是这个。
我心中冷笑。
“不知上皇所说的时机,指的是何时?”
“不会远。”他说,“但朕会为你办到。”
我望着他,只觉啼笑皆非。
过了这些年,经历了这许多事,他竟以为我还会相信他。莫不是当太上皇当了两年,竟是变得幼稚了。
“有一事,贫道不解。”我说。
“何事?”
“上皇九五之尊,为何要为贫道做这些?”我说,“难道上皇也觉得,上官家确实冤屈,董裕等人确实该杀,他们被包庇至今,乃有违公义么?”
“正是。”他说。
这话答得毫不犹豫,我睁着眼睛,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当下杀了他们,不过让你一时痛快,却对当下的社稷并无好处。”他说,“朕说过,当年朕攻下京城之时,董裕一党倒戈相助,让整个京城免去了刀兵之祸。不独他们,朕自齐国起兵,一路夺得天下,从敌阵脱离而来的能臣猛将众多。当下社稷初平,不过两年,远不到大定之时,正当用人。若此时,朕对功臣下手,那些人会如何作想?”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继续绕圈子的了。
我唇角弯了弯。
“他们会果断离开上皇,投奔圣上。”我缓缓道,“所以,上皇不会对董裕下手,因为还要跟圣上争天下。”
一只虫子飞到了附近的烛台上,火花微微爆了一下。
他自上首看着我。
约摸十步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在这灯火之中,足以让人不能窥清那脸上神色细微的变化。
“朕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少顷,他说。
“我想要的东西,也一样不会放弃。”我说。
“朕说过的话,说到做到。”他说,“朕不想与你为敌。”
我不由笑了一下。
“可我们早就是敌人了。”
自从当年一切说开,恩断义绝,我觉得这是我在他面前最镇定、最从容的一次。
我轻声道:“过不久,你或许会后悔回来。”
他注视着我,好一会,道:“是么,朕拭目以待。”
———
我想,我的话撂得足够狠,足以将他恶心得再不踏入青霄观。
第二日,他没有来。
女冠们显然期望落空,唱诵时拖着腔,再度变得毫无激情,有气无力。
我气定神闲,与从前一般,坐在蒲团上主持了一日。
“那位叫隆海的内侍,姓桑,原本就是齐国人。”黄昏,法会散了之后,兰音儿从外头回来,将一张纸递给我,道,“秦叔说,太上皇那边眼线多得很,打听他身边的人须得十分小心,不过也不是打听不到的。”
我接过那张纸,看了看。
这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明了桑隆海的来历。从生辰八字到父母亲族,应有尽有。
他是个贫苦出身,幼时因为父母双亡走投无路,被家中卖入宫终做了宦官。此人一直在内仆局做事,二十五岁之后,恰逢齐王就国,需要拨宦官随行。于是,这桑隆海的齐人身份被有司看中,派他到齐王身边去当差。而后,他就一直在齐王身边伺候到现在。
我看着,很有些诧异。
据我所知,当年齐王就国之时,因得先帝对他的诸多防备,从前伺候的人一个也不许带走。包括我认得的那位侍从吕均。派到他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为了监视他,这桑隆海也不例外。
若说被软禁在齐国的时候,齐王除了一众盯梢无人可用,留着桑隆海是没有办法,那么他得了天下之后,便不必在乎任何掣肘。这桑隆海能作为贴身侍从留在身边,必是深得他的信任。
兰音儿凑过来看了看,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父母双亡家贫无依,还被亲戚卖了……噫,这桑隆海倒是跟我的遭遇有些相似。”
我看她一眼,道:“你被阉了卖进宫里了么?你怕是不知道,宫里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日子过得有多难。”
兰音儿目光一闪,随即道:“自是不能比。我舅舅想卖了我,可我偏不,自己逃了出来。他也没遇到玄真这样的大美人,不但给我吃的,还带我进宫里住,每天都有好玩的好吃的,比他可好了千倍万倍。”
在嘴甜这方面,兰音儿的天分跟景璘相当。什么话都敢讲,哄得人心花怒放。
我笑了笑,说:“秦叔可还说了别的么?”
“秦叔说,近来,太上皇的人在接近琅琊王,似乎有意拉拢琅琊王,琅琊王看上去也对太上皇颇有好感。”
“哦?”我登时来了兴趣。
太后寿辰那日,琅琊王景珑也来了。
不过这些日子,我因得法会一直待在青霄观,一门心思也全在太上皇这边,几乎把景珑忘了。
景珑于我而言不是生人,少时是有些往来的。他对太上皇有好感,我也不例外。当年在宫学里,他就喜欢偷偷跟着齐王去打马毬。
想到那日见到的景珑,我仍然有些感慨。
男大十八变,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胖乎乎鸭公嗓的少年,如今成了个俊俏青年。要是没有太上皇抢了风头,当下说不定也要在京中风靡一时,倾倒一片。
“这些日子,琅琊王做了什么,秦叔可打探了?”我问兰音儿。
“也不用怎么打探。”兰音儿道,“琅琊王这些日子,几乎每日都要去打马毬,还跟太上皇在青龙苑打了三场。”
我的唇角撇了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景珑就是看谁马毬打得好就不管不顾跟上去玩的,气得景璘骂他傻毬痴。
当下这事,景璘要是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恼起来。
“秦叔还说,太上皇那边似乎在张罗给琅琊王说媒。”兰音儿道,“看上的是宁平侯最小的妹妹,我记得,是叫薛什么的。”
捻在指间转动的香珠顿住。
我看着兰音儿,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