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辰大陆的边缘地带,雪是比阳光还要常见的东西。
常年累月的积雪寒冰层层叠叠,将整个地势都强行拔高了许多。
没膝下是千百年的玄冰,坚固堪如精铁,一脚踏上,就算是隔着厚厚的鞋底,依旧有股子寒气蹿上来。
在雪上行路绝对不能停,只要一停,刮骨的寒风加上脚下的冻土就能让人永远留在这儿。
可就算是这么恶劣的环境,雪地上偶尔也能见着一些小兽留下的足迹,还有几截斜斜探出雪层的干枯树干。
此时,就大约有二十人正在一截粗壮的树干上休憩。
风雪很快就将他们来时的痕迹掩盖,光秃秃的雪原上只有他们这群人和一旁高大简陋的马车最为扎眼。
领头之人穿着单薄的黑色大衣,脸上许是因为寒冷,泛着怪异的青冷。他向周围的手下吩咐了诸多事宜,自令一人手中接过刚用白耳狐血染过的大氅披在身上。
虽然叫白耳狐,可它们的耳朵却是黑色的。
不过它们的血液,倒是白色的。
和地上的雪一样的颜色,阳光照上去,也如冰晶一般,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白耳狐除了皮毛珍贵之外,它们的血液也是不可多得的高端颜料,化妆品原料,甚至是一些高级丹药中也需要用到白耳狐血。
不过狐狸这种东西本来就生性狡诈多疑,这种白耳狐还要尤胜几分,它们刚一断奶,就会去寻一种名叫三头乌的草药服用,大概吃上一个月,它们的耳朵就会变黑,皮毛也会变得和寻常狐狸一般,甚至还要丑一点。
唯一能够确定它们身份的只有那异常的血液,猎人捕获白耳狐后,大部分血液就会用来侵染皮毛,让其恢复雪白透亮的模样。
没办法,白耳狐的血液极难保存,说不定还没出手,它就废了。
此时的狐血已经用草药中和过,无色无味,穿在身上也没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反而更加干燥保暖了。
一群人很快换上相同的大氅或衣服,二十几人就这么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小烁,小烁!”
被自家姐姐连着喊了两声,领头的慕延烁才回过神来,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朝着众人簇拥着的一名妇人走去。
慕子瑜半坐在干枯的树干上,怀中还抱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只是他不哭不闹,也不知情况如何。
慕延烁的手一把被自家姐姐扯住,她手劲大得惊人,手臂有些疼。
慕延烁轻拍慕子瑜手背,凑到她耳边低低说道:“姐姐放心,我定会教你们母子平安,这可是我亲外甥,我这当舅舅的怎么也得护着他。”
慕子瑜却是一阵摇头,脸上泛起的激动神情让慕延烁心中不由一跳。
“不能这么走下去了,前面的路只会越来越困难,我们这么多人,目标太大。”
“可是分开……”
他有些不放心,他不敢确定,这些部下离了自己是否还会听命。
“不,听我说,听我说。随我来。”
她指了指一旁简陋的马车,拉车的马已经在上一次袭击中丢了。
车内,她看着与自己有颇为相似的弟弟,面如冠玉,目朗神清,一双桃花眼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精心打扮梳妆下,他足以以假乱真。
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欺负他,将他打扮成女孩儿模样带在身边,外出见人,这些年过去了,还有些人会用以前的事打趣他。
想起年少种种,慕子瑜激动的脸上也浮起几分怀念,但很快她就从回忆中抽离,目光灼灼,一瞬不瞬盯着慕延烁。
“小烁,等一会儿我们必然还会遇袭,我需要你……”
话没说完,慕延烁便涨红了脸,却不是羞的,而是恼的。
他想要拒绝,却被慕子瑜一个眼神震慑住了。
“这是本宫的旨意,皇帝不在,本宫的旨意便是圣旨,慕延烁,你还想抗旨不成?”
慕延烁抬头望天,突然无声的笑了,凄凄冷冷,充满了悲哀与无助。
他茫然跪在车中,低头看着姐姐那披风上残留的血迹,不发一言。
很快继续前进,马车被丢弃在原地,队伍一如之前的模样,只是领头之人换成了慕子瑜。
她已剪去了长发,换上了慕延烁的衣服,钢刀在手,目蕴神光,不怒自威。
冷冷地发号指令,一群人有条不紊的行走在雪原之上,队伍的最后面还专门留了两人清除痕迹。
……
……
记得小时候,慕延烁冒充过姐姐陪父亲去席面上应承,老父亲老眼昏花,出门儿的时候居然没能分辨出来。
当时宴请父亲的,是朝中的重臣,林洵,林大人。
那年是林老夫子过他的七十岁大寿,朝中肱骨,皇亲国戚基本都到场了。
林老夫子乃是白衣出身,一路摸爬滚打,历经坎坷,才到如今位极人臣。
荣华富贵已是享用不尽了,可他早年丧妻,夫妻伉俪情深,一直未曾续弦,这些年是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一大家子,眼下他快退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老妻给他留下的一子。
林家在朝中没什么得力的姻亲,林老夫子又因为朝事忙得不可开交,儿子的婚事一拖再拖,别人家都抱上孙儿了,他家还是香火飘摇的,怎能不急。
这次借着寿宴的机会,林老夫子决定亲自下场,给自己挑个儿媳妇了。
暮云的风气一向都是很开放的,并没有分男女席,当时慕延烁就在下首一众小辈里坐着,对面那个装模作样的林家小子没事找事来搭话,他那油头粉面的鬼模样看得慕延烁一阵反胃,林家还时不时有长辈来关切问候,还好姐姐的几个好友给他打着掩护,这才没露馅。
他耳朵尖,自小天赋又好,修炼路上畅通无阻,虽然林老夫子和自家老爹说得小声,旁人听不见,他可听得一清二楚。
林老夫子为人那是没得说,只是他那个儿子……在家人面前一副孝子贤孙,在外却是个架鹰走犬,欺男霸女的纨绔。
怪不得对自己这么热情,原来要打自家姐姐的主意。
眼看那厌物又凑了过来,慕延烁当时就跳将起来,一把掀翻了桌子,将手中酒水一股脑都泼到了那林家小子脸上,一脚踹了他个四脚朝天,当然,他收了力,不然以他当时聚魂的境界,一脚就能要了他的命。
姐姐的几个好友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慕延烁撸胳膊挽袖子骑在林家小子身上一顿拳打脚踢,连扇好几个耳光,竟是没有一人出来阻拦。
那小子被拉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了,只是身他嘴上却是不讨饶:“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你们慕家的人,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向皇上告状,真真是个泼妇,泼妇!”
慕延烁大笑一声,将假发一丢,龇牙咧嘴地就骂开了:“好个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的便宜也是你能占的?”
周围已经呼啦啦站了一圈人,有些不明所以的正打听发生了啥事儿,慕延烁一个眼神,就有几个姐姐机灵的朋友开始泼那小子脏水了。
“这林家也算是清流人家,可教出来的儿子……啧啧啧,我家姐姐清清白白的人儿,哪儿见过这种无赖事儿,听过这种腌臜话儿。”
“是啊是啊,这小子不光出言不逊,还,还想要占我姐姐便宜,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哎呀,说出来都脏了我的嘴。”
“哼,还书香门第呢,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一肚子坏水,你是没看他刚才那贼眉鼠眼的模样,恨不得就把我那妹子囫囵吞了。”
一阵叽叽喳喳,大部分人都听懂了。
哦!原来是林家小子见色起意,想占慕家丫头的便宜。
顿时,刚才还颇为安静的大厅里炸开了锅,林家这小子的事儿有爵之家都有耳闻,一见如今场面,再看慕延烁那涨得通红的小脸,不少人就有些先入为主,纷纷说起林家的不适来。
过不多久,慕延烁的狐朋狗友一到,听了原委,当即落井下石,阴阳怪气儿的将林家小子的事儿宣扬开来。
什么包粉头,养戏子,诱骗良家妇女啦,逼良为娼,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五毒俱全。
诶,反正怎么难听怎么来,怎么够打脸就怎么打,末了还有人来一句:“哎呀,也不知是这小子掩饰的好,还是投胎投的好,遇上这么个好脾气的爹。”
刚走出来听了个整全的林老夫子本就气的不行,最后一听这话,登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唬得一旁自家老爹赶紧扶住,过了灵气,灌了些汤药,这才醒转过来。
林老夫子望着自家老爹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白的吓人,慕延烁低着头站在一旁,心里有对这老人的愧疚,更多的却是得意与窃喜。
老爹一言不发和林大人告别,一言不发领着自己上了自家车,一言不发闭着眼,一直回了家,慕延烁都不敢和老爹说一句话。
只是刚一到家,老爹跳起来就是一脚将自己踹在地上,撸胳膊挽袖子骑在自己身上,正正反反就是几个耳光,等到公主祖母赶来救人的时候,慕延烁已经是鼻青脸肿了。
只是和林家小子有一点不同,拉慕延烁起来的人,正是和自己同样鼻青脸肿的慕子瑜。
事后慕延烁才知道,原来姐姐今天要自己顶替她,就是专门为了去寻了那帮常欺负自己的损友晦气,当然啦,她被自家老娘拖回来的时候,早就鼻青脸肿了。
……
……
……
之前已经是第三次遭遇埋伏,杀手从是从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慕子瑜脚上中了一刀,慕延烁则是安然无恙。
她依旧在前方指挥调度,他在人群中冷静地包扎伤口,本就沾染了血迹的披风此刻多了几道猩红。
他们这般清楚队伍的情况,还能够提前设伏,很难说队伍里没有奸细。
只是如今已没有时间去探查了,慕延烁清点了人数,又折了一人,还剩下二十三人。
天色已晚,必须要加快速度,只是慕子瑜脚上受了伤,只能慕延烁背着她走。
靠在自家姐姐背上,一如当年,自己受了欺负,姐姐提着根棍子,如猛虎下山,风卷残云席卷而去,背着自己回家时的模样。
坚强有力的后背传来让人心安的温度,慕延烁止不住泪流满面。
这时,前方风中传来了姐姐温柔的安慰:“小烁,姐姐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不要到时候姐姐没事儿,你出了问题,那可真是丢脸到家了,你看,你外甥都得笑话你。”
……
……
这是第几次了?
队伍里,只剩下了三人护着慕子瑜。
慕延烁在前方奋力搏杀着,鲜血溅在雪地上,一地刺眼血光。
越来越多的刺客赶来,慕子瑜跌坐在地上,怀中死死抱着个襁褓,紧闭双眼。
三个侍卫挨着倒下,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慕延烁的刀剑声,灵气爆裂声,随着夜晚的寒风传来,最后消失在无边黑暗。
五十多个白衣蒙面人站在自己周围,死死盯着自己怀中的襁褓,目光森冷,只如那勾魂的刀,夺命的剑。
风雪越来越大了,慕子瑜突然开口嘶吼起来:“快走!弟弟,快跑啊!”
风雪将她的声音拉的悠长,听在耳朵里有些嘶哑干涩,还有几分扭曲,几乎,不似人声。
打斗声远去,隐于黑暗,遁于风雪。
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动,他们只是看着地上的慕子瑜做着最后挣扎。
她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襁褓前,头发披散,惊恐,憔悴,不安,恐惧,无助。
诸多情绪在他脸上浮现,泪水不住下流,很快被风雪吹散。
为首之人一步上前,想从他怀中夺走拿视为性命的襁褓。
他伸手,死死的,倾尽全力抢夺着。
黑夜中,刀光一闪,他的手臂飞上半空,鲜血喷涌而出,在地上开出鲜血之花。
他的嘶吼声尖细刺耳,凄厉哀嚎着,拼命上前,想要将自己的孩子夺回来。
又有人一脚踢了过来,他在空中飞出去好远,溅起雪与血的尘埃。
入手,为首那眼神阴戾的人就察觉出了问题,他扯开襁褓,哪儿有什么孩子,只有半截干枯的树桩,对着他,发出无声的嘲笑。
不远处的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中有泪,笑声凄惨,黑夜中犹如幽冥,又如被逼入绝境的狼,透着嘲讽,带着决绝。
“给我追,一定在他身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人,她怎么办?杀了吗?”
“不,留着她还有用,哼……我要让慕青云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孤家寡人!”
周围的人很快远去,只留下五人。
这只是一个腿脚不便,又身负重伤的妇人,大人会不会过于谨慎了?
一个刺客这么想着,麻利的为地上的慕子瑜止住了血,强行喂了一颗丹药进去,便冷冷站在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雪越来越大了,可在他们构建的灵阵中却没有感到一点寒冷,就连风都无法吹入其中。
地上的慕子瑜突然颤抖了一下,晕倒在地。
很快有人觉察到了,走到他的身边,踢了踢。
没有反应,呼吸很弱,心跳也越来越慢,像是命不久矣。
那人皱着眉头,嘴里咒骂着,俯下身去,准备再喂颗丹药,却只觉得腹部一痛,像是炽热的火焰涌入自己的身体,有种撕心裂肺的灼痛。
他慢慢低下头,有些不可置信。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若是平常,光是这双眼睛便能摄人魂魄。只是现在,它充斥着愤怒的火焰,绝望的血丝,眼中的光芒和火焰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刺入他体内的并不是什么火焰,而是慕延烁的那柄匕首,幽幽闪着蓝光,贪婪地吮吸着血液,将其中的灵力再反馈给慕延烁。
一声长啸,慕延烁突然暴起,只是须臾,这雪原中再无活口。
他躺在地上,拼命吸收灵气,化解体内狂暴的丹药之力,身体沉重无比,仿佛有重如千斤的枷锁正束缚着他。
又过了片刻,风雪快要将他覆盖的时候,他终于能动了,他飞快奔向不远处的战场,来到自己最值得托付的亲信身边,翻开他仰到在地的尸体。
在那下面,一个小小的雪窝中,一个婴儿正紧闭双眼,手脚蜷缩着。
……
……
隐秘的山洞中,慕延烁呆呆看着眼前的火堆,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他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层死灰,再这样下去,这个姐姐拼死留下的骨肉也将离自己而去。
他默默将最后一颗丹药吞入腹中,这是他吞进去的第五颗丹药,他的脸上很快浮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强咽下喉头腥甜,努力炼化着其中的力量。
很快,他割破自己的手指,血液混合着已经能够被婴儿吸收的药力,被婴儿努力吸入口中。
伤口很快结痂,血液停止滴落,慕延烁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再度一刀,这次,他还割下了自己断臂处的一小块肉。
很快被他炼化成最精纯的力量,慢慢灌入婴儿的体内。
一次,又一次。
一直到天亮,婴儿脸上的死灰色终于褪去,留下的只有健康,充满生机的粉红。
他想笑,泪水却不自觉流下,落在地上,落在衣服上,落在婴儿疑惑的眼上。
他努力绽开一个笑容,从怀中掏出一方玉佩,淡紫色的光辉流转,是很名贵的琼华紫玉。
上面雕刻着一个笔记遒劲的字——瑜。
这是姐姐留给他的,最后的遗物。
他努力的笑着,努力不让泪水沾染上去。
慢慢塞入婴儿稚嫩的小手中,他放缓了语气,很轻,很温柔地说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慕子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