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从睡梦中醒来时,四周一团幽暗,不辨时辰。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发现难再入睡,于是起身披衣靸鞋,晃到了窗边。
透过窗纱,昙花香草的香气充溢着她的鼻腔,把仅残的困倦驱赶殆尽。他将身子探入月光和蛙声交织的雾气之中,良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定住一样。
此刻自己所感受的时间,仍是一成不变的流逝着么?有没有加快或减慢?他想,在这万物沉睡之际,惟有自己孑然独立于天地之间,纵使有细微的异变,又有谁能够说清?能说清的仅是它从过去流向将来,过去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翻过的册页构成记忆,未翻到的册页无法。
“祁人之谶……么?”江离回想着乔羽留下的话,窃窃自语道。
柔软湿润的夜风从他身周潜过,如静谧的时间之流淌过,无声地冲刷着他的指尖发梢,滚滚而来的细密气泡中,是曾被忘却的文字。他倏地缩回身子,抓起案上的纸笔疾书,越写越惊心,因为笔下的每一句话都暗合着记忆中的事:
荒冢地神指引迷津 麻衣地师空棺归葬
金箧合人影两世隔 蒿里深灯暖孤影随
枯梨树上双月轮转 古松枝前三星高悬
恶群鬼月下齐疯魔 在歧路座前影两双
膏豕食山姜 一户奉河洛[MOU1]
字行间涨落镜中海 汲药师巧拾指间风
竹林下谁人卖道袍 孤栖客墨管著仙书
麻田里何处抽乱丝 苦山姜对影借残像
……
共八行,正是他那《金箧浮世》外传的楔子并前七回的回目,其中所暗合之事在他落笔时尚未发生。
笔不情愿地停下了,所能记起的内容到此为止,后半部书的回目依然掩盖在脑中的墨污之下,原因他已了解,因为那关乎尚未发生之事。被乔羽说中了,这真是一部无意间写就的谶言。
“地师”“孤影”“山姜”“墨管”,视线略过一个个隐有所指的名字,不自觉地寻找着乔羽的踪迹,“奇怪,我写修宇的笔墨不多呐。”他自语,明明是最亲密之人,却似游离于故事中粉墨登场的人众之外,就像是自己这个笔者故意不愿着墨一般。
最后,他的目光定在“双月”之上,愣住了神。“双月”,即是乔羽罢?除此之外,更没有哪处看来和他有关。“双月”,两个名字,两重身份。
“尹峤岚。”江离将这个显得陌生的名字念出了声。“尹峤岚,尹峤岚。”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开启了一扇小窗,令一直来藏于心中的小小困惑有了解答。
“是那个人啊……”他用手托住了脸颊。那与平素间的鲜明反差,脆弱和敏感,那自卑的“天资不足”,热烈但含着退却呼唤“阿离”的,都是这个自己所不熟悉的尹峤岚。
江离凭直觉感到这个名字里必有着一段乔羽不愿回首的湮远往事,存在于和自己相遇之前,或是更为久远。印象中,乔羽矜高且自持,尹峤岚却青涩而冲动,掺杂着自卑与自弃的阴暗情绪。每一次紧随偶然流露的小心遮掩,都说明乔羽不打算面对它。她似乎想将自己与这段过往切断,长久地逃开。
但人皆由过往塑造而成,亲手埋葬过去,亦将会把自我处于分崩离析的境况之中。于是她把属于尹峤岚的部分锁在了桂叶堂中那个无人可以踏入的石室中。今夜之前,在与自己相识的近十年中,乔羽仅有一次主动,且半明确地以尹峤岚的身份相见,便是那石室之中。
石室中的乔羽,抑或尹峤岚言行举止,很难不教江离再度揣测乔羽作为尹峤岚的过往是否与自己有所相系。但他冥思苦想,竟也找不出与乔羽从前的人生有过任何交集。
灵光一现,“阿离”的名字再度浮现。因这名字的缘故,曾让他生出错觉,认为与峤岚有关联的是自己。可如果“阿离”另有其人,如果自己恰巧只是与那人有所重叠,又当如何?
他的心骤然一缩,跳动间断了一拍。回过神时,手中的笔已在“双月”二字外勾了一圈又一圈,墨水从四周洇过来,将那两个字变得朦胧不清。自己不是已经写出来了么?所谓“枯梨树上双月轮转”,“双月”轮转于“枯梨树”之上,个中含意已然呼之欲出。
乔羽和峤岚心中共通的执念,便是“枯梨”。那么“阿离”……莫也不是江离的“离”,竟是,竟是“枯梨”的“梨”么?
兜兜转转,他感到重又站在了迷宫的入口,确切地说,他未曾真正走进去过。时至今日,乔羽揆情审势,坦白了部分,对最深沉的隐秘却依旧讳莫如深。
江离轻叹一声。无论最初的敬重与感激,还是患难中与日俱增的依赖和怜惜,对乔羽的情愫令他心感喜悦,真诚与坚实无可质疑。他决定把眼前困惑交给时间去解决,如果乔羽的心里还没准备好,他可以一直等待下去。想罢,他将写有回目的纸揉作了一团,丢入了窗外的池中……
经过几日不安的等待,乔羽派出去的人手传回了消息,在淮安一带发现了渺渺的行踪,她果然如江离和乔羽之前所料正向北去。二人得信后决定立刻启程。
出庄时,道平和乔羽一众人马已在那等了。道平换了件合身的素白道袍,腰间仍系黄绦,脚踏一双牦牛皮靴。紫竹已在这几日间由乔羽请人修好,被她拎在手中,背上系了个小小的包袱。
她伤势未愈,身上还缠着纱布,只是被袍子遮住了不显,气色倒算尚可,若忽略下巴和脖子上敷着的厚厚疮药,已难看出她在不久前曾受过重伤。
“书信我收好了。”道平拍了拍背后的小包袱,信心满满道,“一定交到封居士手里。”
书信乃是江离所写。这几日中他陆续从乔羽那了解了更多关于六翮之事,封何忧解出的账册密文中出现的“霜海楼”与“漠北尤”,所指桂叶堂之约五方中握有六翮制器的余下两家:霜海楼的主人“沧州范氏”,和世代行医的“漠北尤氏”。正如何忧先前所想,关系着小扇性命的神医正是这个尤氏。
令江离失望的是,乔羽也不掌握尤氏的行踪,只知当年尤氏移居漠北,乃为躲避世仇,现任家主名为尤缓,人近中年喜得一子,极是娇养溺爱,只在家中朝夕陪伴爱子,多年不曾现身。
此外,天宝宫现任住持宗一伦乃是龙华寺之祸后受道录司委派接任,其师徒与先前谭住持一宫道士虽为全真同宗,但属异派,所以对灾祸前宫中之事知之不详,更不必提几百年前与真大道的情谊,此去恐难有所获。
霜海楼消息向来最为灵通,少东家范播流仗义多谋,若得他相助,事即有望。江离将这些情形大致写入了信中,并告诉道平,何忧亦正往天宝宫去,此信关乎重要,若能见到,千万代为转交。考虑到沿途的风险,信中暂时未敢提及三清铃和六翮。
却说那菩提庄中三清铃震,乔羽如今已经由江离知悉,依照昔年约定,便该由六翮斋出面主张,将余下三家制器予以销毁。江离自然也问到了此事,想知道身为斋主的乔羽目下做何打算。乔羽叹说天宝宫作为盟约的见证与三清铃的约束者,于九年前覆灭,这约定几已等同名存实亡。六翮斋收归三器阻碍重重,她故要尽力而为,却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更要紧的是追回渺渺。
再说那《琳琅清斋记》,在江离和乔羽反复看过并确认并无六翮线索之后,便复制了一份,将原件藏回了道平的紫竹之内。乔羽特地修书一封致天宝宫现任住持宗一伦,托付道平给他照应,为的是让道平不用暴露与聂道长的师徒关系,也可名正言顺的留在天宝宫。
乔羽又与道平说了几句话,取过一物扣到她头上,关心嘱道:“路上小心。”她身后跟了五六个高大汉子,个个相貌魁梧,都执棍棒器械,一看就知功夫不弱,都是经过遴选,护卫北上的好手,可道平却执意孤身上路。
道平只觉眼前罩上一层薄雾,拿手一摸,原来头上多了顶毡笠,有青纱从上垂下,正把她的小脸挡个严实。她当即会意乔羽是要她遮住自己特殊的瞳色和容貌,时刻提防龙华寺徒,小心别被认出是那“已死”之人。于是双手抱拳举至齐眉处,对江离乔羽深深一揖道:
“阿离哥哥,乔姐姐,道平就此别过,等来日报了师父大仇,相见有时。往后若有用得着我处,你们便托人往天宝宫送个信,我定不避水火前来相助,千万珍重!”说完转身登上乔羽为她备的车,车夫一声鞭子,马儿喷出鼻息,车轮碾起尘土石块,奏起了分别最后的尾声。道平依依不舍地探出身来,向着江离喊道:
“渺渺的行踪,我也会在途中留意的!”车身颠簸,震得她小脸上的青纱来回打晃,清亮的嗓音伴着车声辚辚与铜铃玎珰,一同缓缓向西方远去。目送车影消失后,江离跨上马背,同乔羽一起奔向了北方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