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风。”何忧波澜不惊地重复了遍这两个字。
江离眉心一攒,低头倒茶加以遮掩,脑中顿生出一个可怕联想,一个绝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他重拿起那开信刀查看,发现猫睛之旁还刻着的四个细如蚊脚的字:“叠雪裁霜”,字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翻起刀柄底部,两个触目惊心的字映入眼帘:
“六翮”。
他一惊非小,猛然想起这字迹与祁家画轴中那盏风灯上的如出一辙,看来“叠雪裁霜”四字亦是如此!适才的联想与猜测亦俱被印证:这世氏宝物,与峄州城祖母手中的风灯竟是同源,它们皆为可令世间天翻地覆,江湖血雨腥风的“六翮”之物!
那关于猫睛“腾风”的论断,寻常人听了只会觉乖谬,而观何忧神色,却不见丝毫惊疑,难道不是他对此早有预料,甚至心里一清二楚么?江离心中暗道,如此他是否也知晓峄州城内情?
若他不知倒还罢了,自己也可放下大半颗心。可反之若他知晓,那么此举便多半是在试探自己对六翮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江离感到如坐针毡。他表面装做无事,手上亦不敢有丝毫迟滞,只用食指蜻蜓点水般拂过刀柄底部,带着一点控制好的适度惊讶道:
“你方才说的六翮,此处也有呢。”
何忧沉默不答,片时后,他忽然问道:“你早就知道的罢?”
江离闻言呼吸一窒,“知道……甚么?”心中飞速思索他指的究竟是哪个:六翮?峄州城?还是……
“甘露教南宗。”何忧道。
这三个字如巨石投入湖水,在江离心中激起狂澜,他努力克制道:“我的确听过他们的一些传闻,是与六翮有关的。”
何忧直截了当道:“他们在追查六翮。”
江离见势不能再避,只得稳稳心神应道,“听说那甘露教南宗可是受朝廷通缉,教中尽是凶恶强徒!”借此掩饰了自己惊惶的真正原因。
谁知何忧居然蓦然流露出关切,面带为难之色道:“没错。正因如此,若放任别人将你误认为穿鱼先生,我恐怕你也会被这群恶人盯上!”
江离迅速在头脑中琢磨起这话的含义:照此说来,看来穿鱼先生了才是真正被格悟盯上的那个。此前假意放出的死讯,还有今日的“空棺归葬”,原来用意都在于躲避甘露教南宗的视线。然而他想不明白:掌管治镜阁,破解账册密码,怀揣世氏宝物的都是封何忧,为甚么格悟要找的却是穿鱼先生呢?
“甘露教南宗,为甚么要找穿鱼先生的麻烦?”江离问了出来。
何忧的目光与琴桌上的书册一触即分。
江离瞬间领悟:能与穿鱼先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确实止有这一事了。
“是因为《金箧浮世》?”他问道,“难道《金箧浮世》泄露了世氏宝物的秘密?”
何忧蹙眉点头。
“可我读《金箧浮世》无数遍,也听过了你的讲述,书中情结虽有影射世情处,可回想其中,并没有哪段能看出世氏宝物的影子啊。甘露教南宗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忧答道:“据我猜想,问题出在第三十九回。因为他们有所动作,是在最终几回刊印之后。”
《金箧浮世》第三十九回,回目“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也是江离之前认定的何忧亲笔所书的最终回。
提到这一回书,江离忽想起一事来:“《金箧浮世》的四十回完本只短暂地刊印了少量,随即迅速绝版,之后市面上能找到的便只有各书坊的盗刻及伪作了。难道也是你……”
“是,我一闻到甘露教南宗在追查《金箧浮世》著者的风声,便将书板销毁了,以免他们循线索摸查到我这来。”
江离点了点头,遂将第三十九回的情节细致地回顾了一遍,却依旧想不通,甘露教南宗是从哪一句一字中识破的关窍,于是问:“这一回到底泄露了甚么,你弄明白了么?”
何忧有些为难道:“此事虚幻,说出来你或许很难相信,况且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虽不知何忧是否隐藏着其它目的,但在他表达了示警的意图之后,江离已悄悄松了口气。冷静想来,龙华寺残酷暴戾,若果真是在自己身上看出了六翮的端倪,绝不会像他采取这般委婉手段,亦无此必要。
但这还不足以使他放下戒备,对何忧的话,他仍未敢全信。
“至少眼下,他们还没能靠着泄露的信息找到你。”见何忧犹豫着不肯回答方才的疑问,他只好出言试探道。
“但我还是怕会陷你于险境。”何忧的语气却很真诚,“那些盗刻你书的书坊,就交由我去打点,我保证让他们对刻本的来源守口如瓶。如此,甘露教南宗便不能溯流寻到你身上了。”
“可这,这是不是太难了?”江离思量南北大小书商少说有几十家,眼见何忧病骨支离,如何办到?
何忧赧然道:“家兄在本业中小有威望,此事说难也不难。”又道,“你要切记,今后在任何人面前,都勿再要提著此书之事。”
江离感谢地答应了何忧的叮嘱。平心而论,自己被误认为穿鱼先生,对何忧来讲有利而无害,自己这时替他转移了龙华寺的视线。可他却未作壁上观,且不惜去托赖他极力避开的家族相助,这都不像是算计。当然也不能排除何忧心机深沉,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所知道的六翮隐秘旁落他人。
既然话题已涉及到六翮,江离便不得不与他继续交谈下去。那《金箧浮世》中究竟有何玄机,今日若不从何忧口中问出,他势必不能安生。
窗外,迎神赛会的队列即将第三次经过,锣鼓声与欢呼声如汹涌的潮头浪,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你若不介意,我还有一事想请问。”江离思量片刻,目光落回到了那柄开信刀上,斟酌着道:“你既知甘露教南宗对六翮如饥似渴,为何不在离开治镜阁前遵照族诫,重将这宝物藏回银镜,反将它随身携带?”
何忧转头望向窗外,目光飘向遥远的北方,“我也知这无异于抱虎而卧,袖蛇而走,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甚么理由?”
“我要救一个人。”
“救……谁?”
“吾妹小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