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栖真观山门外秋风飒飒,系在石亭飞翘六角下的铜铃叮当作响。何忧拄杖端坐亭中,身旁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和一柄旧伞。
四耳卧在他膝头,正枕着氅衣上的貂鼠滚边儿打盹,呼噜不时被主人的咳声打断。忽然,那四个耳朵灵活地转了几下,它懒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向声音来处瞟了眼,旋即准备重新埋头睡去。“四耳,起来罢。”主人发出呼唤。它感到身下晃了晃,便从松软的氅衣上跳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几对鞋履已来到跟前。
来人一共四位。江离由栖真观住持陪同并排走在前面,紧跟在他身旁的是渺渺,衣装略显奇怪。此外还有一个细小的身影,落后数步尾随于三人之后。四耳紧张地盯着那个身影,若在平日,那人一定会冲上来骚扰一番,却不知为何今日躲躲闪闪起来。
何忧起身相迎,与众人问礼寒暄。渺渺转头退后,将缩在自己背后之人让到身前。只见那人穿着银条纱衫子,绣八宝比甲,淡蓝色软绢裙,乌亮头发仍梳着双髽髻,缀两条鹅黄飘带,唯有肩挑的扁担有些格格不入。道平放下扁担,原地尴尬一阵,低头冲蹲在地上的四耳啜喏道:“还看?要不是你,我能这个打扮?”
被渺渺听到,揶揄她道:“这打扮怎么啦?我看挺合适。”
道平干笑一声。说起她这身衣服,用料绣工确属平常,就算穿去镇上,大约也没人会多瞧上一眼。但在从来只穿粗布道袍的人眼里,便成了顶豪华的打扮。她因道袍不及缝补,今早只得换回了旧衣。江离见那袍子颜色泛白,袖口破烂,多处已不太合身,心中就有些不忍。毕竟是去参加期盼已久的节日,他不想这小姑娘穿成这般。还是渺渺从旁道:“我反正留在观里,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穿我的去罢。”说完不顾道平推拒,将身上的衣服给了她,自己则换上了道平的旧袍,只留了心爱的宝石星花,依旧簪在鬓边。
道平偷瞟了眼面前的何忧,发现何忧也正看着自己,立马移开了眼,勉强一拱手道了声“封居士”,脸上一阵发烫。
她身量比夏天时又长了一点,此刻做了这身打扮,从前总被宽大道袍遮住的身材便完全凸显了出来。但见她秀颈修长,蜂腰削背,袅袅婷婷得好像枝带露的荷花。只因观中没有大面镜子,她尚未见过自己换装后的模样。尽管江离和住持皆交口称赞,她心中依然忐忑,走起路来只觉浑身别扭。她既担心何忧笑她样子古怪,又暗暗期待着让他看到。
这时见了面打了招呼,她顿感面部僵硬,嘴角还不争气地抽动了几下。除了立刻扳起小脸,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调动五官了。这等失态让她自觉十分丢脸,自己何时成了这般扭捏之人?不就是换了件衣服,为何就不敢瞧他了?她心里琢磨,只怪他昨日说走就走,我当他是朋友,他却甚么都不和我说,放在谁身上不要生气?我便是气他怎的,我偏不愿看他!
可惜她没有看到,何忧的眼中何尝有过一瞬会令她难堪的神色?那片如镜湖一样平静的目光将道平别扭的表情和脸上的红云都融了进去,轻柔地浮起一现即逝的色彩,就如落日下的湖面般温馨。
道平板着小脸戳在原地,众人的话就跟耳边风似吹了过去,她全没在听。过后住持叫过她去,她就目不斜视地盯着住持,认真地每应上一句,然后将上一句忘得一干二净。
江离最后同渺渺说了几句,便用手拍拍道平的后背道:“咱们走罢。”
道平“嗯”了声,向住持鞠躬道:“住持,我去了,一切放心。在外面我会约束行止,我不在时师父就烦诸位长老照料了。”说罢支模瞪眼地就要走。住持皱了下眉,叫住她道,“道平,刚吩咐过你的话,这就不记得了?”
“啊?”道平一脸认真的茫然。
住持扶额叹气:这孩子平时伶俐得甚么似的,今天怎的傻了?
道平总算机灵,见何忧正要拎起包裹,登时明白了住持的意思。冲到何忧面前先抢过了旧伞,跟着手一抬,已将何忧手中的包裹挂上了自己的扁担。她觉出那包袱竟比他上山时的还要轻,遂想到他旅途上定会多有不便,心中不禁又一酸。正在这时,四耳嗖一下跳上了她肩头,她瞬间“嘶”地吸了口凉气,上身像被定住般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坏了新衣。
还好江离及时过来替她解围,提起四耳后颈将它拎了开去。四耳脚一沾地便在何忧脚边示威般地叫了声,何忧只得苦笑着道句“有劳”,既是对江离,也是对道平说的。
众人走出石亭,道平回身往山门后的高处眺望,忽而开心地挥起手道:“师父,我去去就回!”
江离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高坡上茶庄的土房前,一个农夫打扮的人也正望着这边,将手中的竹杖在地上点了两下以作回应,认得是栖真观上管茶庄的老庄头,即收留抚养道平之人。
在观中留宿的几日中,江离曾在茶庄上与他短短地见过两面。他正值壮年,可须发几已花白,枯瘦佝偻得像个老人。他询问道平他所患的何病,道平却说不上来,只道是早年留下的病根,何忧看过也说没有奏效的药,除了调养别无他法。
江离看着这一老一小,一个在高坡上,一个在山门前,之间隔了百米之遥,却好像有无形之线相连,消灭了距离。他忽然懂了,为何那般向往外面世界的道平能甘心守在深山一隅的小观中,正因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法放下的牵绊。
他不禁随着道平频频回头去看老庄头,一次,两次……数次之后,老庄头的身影终于隐退到了土房昏暗的门中,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