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简昭听见自己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曦辰并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扯了一抹淡笑,像是安抚,又好像是自嘲,透着荒凉的味道。
他们一起走进了医院。深夜的医院不像白日里那样人声鼎沸,只有几盏孤零零的壁灯还亮着,昭告着这片土地的存在。
简昭和他穿行在冗长的走廊中,肩上的衣摆一下下拂过她的手臂,带起一阵颤栗。
“叶阿姨,”简昭顿了顿,终还是抬头看着他,“叶阿姨生什么病了?”
前方那人的脚步止住,他昕长的背影在这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分外单薄。
他微微侧目,光洁的下巴在这清冷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你很担心她?”
简昭未曾犹豫:“当然。”
“为什么?”他问道。
简昭有些不明白,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我现在并不是你所在乎的人了,为什么还会关心我的事情?”他缓缓说道。
不知怎的,简昭有些生气:“叶曦辰,我们之间难道除却那层关系就再也不能有别的了吗?”
叶曦辰面色依旧:“你不是早说过,让我过好自己的生活吗?现在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简昭心口一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此刻的叶曦辰就好像一只竖起了浑身利刺的刺猬,肆无忌惮地攻击着每个入侵他领地的生物。
空气安静了几秒。
“叶曦辰,我知道现在是你最脆弱的时候。”少女的嗓音似一泓清流,激荡在他的耳边。
叶曦辰的眸光有些颤动,像是有人窥探到了他的内心。
“你总是这样的,什么也不说,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有人靠近了,你就会推开对方,”简昭向着他走了一步,“以前你父母离婚的事情是这样,后来你父亲去世了也是这样。现在,你还想要再隐瞒一次吗?”
叶曦辰的呼吸都仿佛停住了,他怔怔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少女,似乎难以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叶曦辰,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女的眼眸好像无边黑夜中的那一颗星辰,点亮了漫无边际的荒芜。
“脑瘤。”终于,两个字轻轻吐出,飘散在空气里。
好像有人解开了什么尘封已久的枷锁,将桎梏于骄傲的自尊心中的他拉了出来。
叶曦辰记得,变故是从半个月之前开始的。
就在他失控于简昭面前的那天开始。他记得,那天的自己再一次丢下了她,在寻找她的时候,他摁掉了母亲打来的电话,直到深夜,他才收到了邻居发来的信息。
那条信息上是这样写的:是叶家大儿子吧,我是你家邻居,你弟弟说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你妈妈她又头痛了,睡了一天了,刚才我们怎么推她她都不醒,你爸爸在外地出差,我们联系不上其他人。
叶妈妈一直有头痛的毛病,平常都是继父在照顾,可是眼下发来的短信里却透露着另一个信息。
叶妈妈她很可能晕倒了。
叶曦辰连忙将电话回拨,拜托邻居帮忙叫救护车,然后又是一系列相关的事宜,最后,他便买了连夜的机票赶了回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继父还没回来,这次他正好出差去了国外,虽然也接到了消息,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于是,叶曦辰便带着母亲去做了检查。然而,检查结果令他意外。
医生告诉他,CT显示病人头部有一块阴影,建议去往大医院进行复查。
小城市的医疗水平有限,叶曦辰不放心,于是将弟弟安排给亲戚照顾,自己带着母亲来到了杭州。
本以为会得到令人安心的答案,只是,几个礼拜以后的检查报告却彻底敲下了警钟。
“医生说,我妈一直以来的偏头疼就是因为这颗脑瘤。”他倚靠在贴着瓷砖的墙上,闭着眼,不再隐瞒。
简昭的手心冒出了汗,她连忙说道:“肿瘤也是可以切除的,再说有可能是良性的呢?”
叶曦辰看向她:“医生说肿瘤面积很大,就算是良性的,手术切除风险也不小。”
“再说,”他顿了顿,“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良性的,最终的检查报告明天才出来。”
简昭开口:“那就看看明天的检查报告,叶阿姨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少女的话语带着殷殷期盼,好像点燃枯草的火光。
叶曦辰止不住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你明天还会来吗?”
简昭一顿,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我不想一个人看报告。”他缓缓说道。
简昭轻轻点了点头:“明天我会来的。”
话音刚落,简昭便看见了那人脸上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和煦笑意,那是一种满足的幸福。
夜已深,叶曦辰无视了简昭想要自己回家的想法,亲自将她送到了家门口。
开门的是林珊,在看见简昭身后的叶曦辰时,她吓了一跳。
叶曦辰并没有多做停留,看着简昭进了屋子以后,他便乘着电梯下了楼。
他的心情有些雀跃,因为并没有看见暮光。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暮光不在,但是,简昭身边没有那个人,这是对他极有利的。
他站在树下缓缓吐了一口气,回想起刚才在医院时对方的话语,不知怎么,他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片落叶掉在了他的脚边,他蹲下身来轻轻拾起了它,喃喃道:“她好像发现了那个最真实的我。”
叶曦辰其实一直是一个骄傲自负的人。
从小他就是这样,母亲曾说过,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他就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
他几乎不怎么哭闹,就算刚走路时摔跤了也会立马自己爬起来,还会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然后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大人面前。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打架了也从不告诉大人,如果受欺负了也会自己找机会打回去。
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叶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只是,懂事,就真的是好的吗?
叶曦辰抬头看着昏黄的路灯。
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们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给其他人造成困扰。
所以曾经他觉得什么都自己承担,不给其他人添麻烦是好的。这般想着,他也就习惯了将一切不好的事扛在自己肩上,留给其他人一个礼貌得体的印象。
就好像他是个超人一般,没有什么可以将他打倒。可是他忘记了,没有人可以孤军奋战于这个世界上。
他的耳边忽然回荡起简昭那时轻柔的话语:“叶曦辰,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把自己的困境和苦楚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只是,过去的他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忽而,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什么情况,怎么是他送你回来的?”房间里,林珊抓着简昭问道。
简昭自回来以后就怏怏的,比之前的状态更差了。
她倒在沙发上,幽幽开口道:“林珊,命运为什么那么残忍呢?”
林珊也在她身旁坐下,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简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坦诚道:“叶曦辰的妈妈得了脑瘤。”
林珊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她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严重的情况。
“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命运不能对他善良一些呢?”简昭喃喃道,她很害怕那个人再次失去一个至亲。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林珊说道,“谁也没办法左右。”
“真是残忍啊。”简昭不禁说道。
“对了,医生那边怎么说?有什么治疗方案吗?”
“还要看明天的检查结果,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肿瘤才能制定治疗方案。”简昭说道。
“如果,”林珊顿了顿,“如果是恶性的呢?”
简昭眉心忍不住蹙起:“如果是恶性的恐怕治愈的希望渺茫。”
林珊听完便不说话了。
半晌,简昭又补充道,“明天我会陪他一起拿报告。”
林珊抬头看了她一眼,心底有着丝丝无奈和不安。
她终究还是记得他的好,愧疚于那份感情,选择了弥补和偿还。
只是,这样的偿还真的是那个人想要的吗?
林珊敛了思绪,感叹道:“希望明天的结果是好的。”
“嗯。”简昭点点头,在心底祈祷着。
第二天的工作并不顺利,简昭因为藏着心事,出了好几个错,被主管发现后一一修改。
午后的暖阳打在简昭敲击键盘的手指上,可那指尖的舞动有些杂乱,就像那人此刻的心绪。
林珊看不下去了,拍了拍她的肩头:“先停下来休息一下吧,你这状态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又要被主管批评。”
简昭停下动作,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放宽心,这种事情你就算着急结果也是天注定的。”林珊说道。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简昭看着她。
林珊还想说什么,忽然,简昭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连忙打开手机,只看了一眼便站了起来。
“怎么了?”林珊问道。
“叶曦辰告诉我报告出来了。”
林珊看了看表:“可现在还没下班呢。”
简昭蹙起眉:“我让他等我一下吧。”
她编辑了消息发出去,可一直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回信。
她有些着急,想要找到主管请个假,可这时候领导们正在进行每周一次的例会。她只好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操纵着鼠标。
终于等到时间跳动到六点,简昭和林珊打了声招呼后便拎着包跑出去了。
出了公司,她立马拨通了叶曦辰的电话,可那人迟迟未接。
她心中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她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医院。
此刻正是饭点,医院大门满是进出的人们,简昭拨开人群,一路朝着肿瘤科跑去。
黄昏的光线带着暖橘色的余晖,一束一束透过栏杆掉在印着斑点花纹的地砖上。
有行色匆匆的人们踏过那一寸日光,在空气中搅动几缕灰尘。
那人就这样站在那道光线下,白皙的手指握着一张单薄的纸。
那张纸薄到几乎没有厚度,可却又像山崖壁石一般重若千斤。
简昭的脚步怔住了,她有些不敢上前,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只因为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好像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
叶曦辰本是没有勇气独自打开报告的,他打算好了等待她一起来,他们昨天说好了的。
可是,他等了很久,她都没有来,再然后,主治医生把他叫了进去,亲自宣布了结果。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听着医生吐出一个又一个自己曾经在课本上看过的可怕又骇人的字眼。可那些文字如今不是硬生生地刻在书本上了,而是被加诛在了他的母亲身上。
他说不出自己那时的心情,只觉得周遭一片空白,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倒是脉动跳动的触感明晰。
他就那样呆楞地走出诊室,握着报告,像一桩石雕,直到简昭出现。
夕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原本笼罩在叶曦辰脖颈处的橘色暖阳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灰紫的夜色。
他的睫毛动了动,向着简昭微微笑道:“你来了。”
那笑落在简昭眼里,仿佛破碎的玻璃星子,扎得她有些疼。
她缓缓上前,手轻轻扬起,却又在即将触碰对方手臂的那一刻停下,她看着他:“你已经看了报告?”
叶曦辰没有说话。
“不是说等我一下的吗?”简昭说道。
他还是没有回复。
简昭垂下头,轻轻问道:“医生怎么说?”
叶曦辰缓缓抬眸,看见了少女眼底的担忧。
这样的眼神让他仿佛看到了坐在诊室里的自己,医生的话语重新在耳边响起:“治愈恶性脑瘤是比较困难的,不过庆幸的是发现得早,二级胶质瘤属于低度恶性,病灶还没有扩散转移,如果手术能够顺利切除,再结合后续的化疗巩固,治愈希望还是有的。只是病人脑中肿瘤的面积和位置都比较危险,手术这一环的风险很大,不排除意外造成植物人的后果。这边建议您回去和病人好好商量一下,决定是否接受手术。虽然手术风险系数比较高,但这是能够唯一成功救治的可能了,肿瘤的位置危险,保守治疗只能延续患者生存的一段时间,放任下去会恶化影响身体其他机能,造成不可控的后果。”
思绪回笼,他的嘴唇动了动,问道:“如果手术,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功率,要继续吗?”
简昭心下一沉,明白这是医生抛给他的难题:“如果不手术呢?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
他摇摇头:“这是唯一的方法,如果放弃病情会恶化。”
简昭垂下头,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她抬起头,望着他:“那就手术吧。”
他顿了一下,瞳孔有些颤抖:“恶性肿瘤的治愈希望很渺茫。”
即使有了猜测,在听到这个答案时,简昭还是忍不住心慌了。
“渺茫不代表没有,会治好的。”简昭说这话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分可信。
可这话落在叶曦辰耳朵里却像一个预言,他看向她,似乎是在寻求一个保证:“会成功的,对吧?”
“嗯。”简昭重重点了个头。
夜风灌入走廊,简昭轻轻吐出一口气:“带我去看看叶阿姨吧。”
叶曦辰眸光微动,说道:“她一定很想见你。”
简昭疑惑地看向他,却见那人已转过身,领着他向着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