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市的八月中旬,太阳正毒,流金铄石。
整个城市如同大蒸笼一样,不下雨的话闷热,下雨的话潮热。
刺耳的蝉鸣,让人们烦躁不堪,潮湿的内心开始滋生罪恶。只是有些没有发生,而有些,已经发生了。
或者,正在发生。
阴冷昏暗的停尸间里,墙皮脱落,灯光惨白。一个体型瘦弱个子很高的男孩站在那里,他身上满是泥土,脸上带着淤青,眼睛里噙着泪,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右边胸口戴着衡州大学的校徽,肩膀不时抖动着。
他的面前安静的躺着一个女孩,白布盖着身体,只露出了肩以上,皮肤变得灰白了。
她仅仅死亡不到三个小时。从头发丝到皮肤,再到指甲,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生命灭寂的那一刻,灵魂便失去鲜活。
“黎希……黎希……”他的嘴里不停喃喃着。大抵是次数太多了,连他自己都怀疑,一直叫的究竟是不是她的名字。如同,盯一个字久了,就会不认识那个字。
这一刻,她变得好遥远,好陌生。生死相隔。
他忽然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黑云压城,暴雨持续下了将近三小时,排水系统不完善让整个衡州市的马路变成了一条条浅浅的河。他和黎希被困在一家快餐店的门口避雨,黎希忽然问道:“陈最,你知道不知道?”
陈最一直在担心这么大的雨该怎么回去,进而联想到之前看到过暴雨有人淹死的新闻,被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断,怔了几秒:“知道什么?”
黎希眯着眼睛,歪头看着天上的黑压压的云说道:“人没有灵魂了,会变成怪物。”
“是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怪物,一个有灵魂的怪物。如果哪一天能丢掉灵魂,应该就能欣然接受自己是个怪物吧。”
……
抽回思绪,陈最整个人都在发抖,全身的汗毛倒立着。他觉得这里越来越冷了,跟外面的炎炎夏日完全是两个极端。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他要怒吼,对着死寂怒吼,然而当他张开嘴的时候,却发现用尽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阴冷空旷的停尸间里,陈最弓着身子,张着嘴巴,像一出滑稽的默剧。
但陈最还是感到喉咙生疼,力气被迅速抽光。突然,整个人倒在地上,眼泪淌到地板上,他把身体蜷缩起来,只剩下无声的哭泣。
上帝谋杀了她的年华,还给他一张寂然的睡颜,是在烈阳之下斑驳的树荫里慌乱躲避的伤痛,也是曾经的灿若珍宝。
他想问为什么?但没人会给他答案。
停尸间外的昏暗走廊上,站着四个中年人,两男两女。从四个人的表情到站位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关系十分微妙,但小动作又透露着抗拒,似乎在极力撇清某种关系。
一个手里拎着价值十几万爱马仕包,穿着光鲜亮丽,皮肤保养的极好的女人,靠着墙,哭得最伤心。她质问着离她最远的西装男人,“都怪你!都是因为你!女儿才……”很显然,她是躺在停尸间里的那个女孩的妈妈,梁思。
穿西装的男人,也就是女孩的爸爸黎泰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又侧过去了一点,似乎一点都不想跟自己的妻子“争辩”。
“不说话了?如果不是你乱搞!女儿也不会想不开!”梁思不可能放过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你关心过女儿吗?现在,她躺在里面,就躺在里面。”她早已泣不成声,但心里那口浑浊的气一直支撑着她脆弱的意志。
黎泰然终于再也无法沉默了,像无数对夫妻、无数个争吵时刻那样,“你又有多关心女儿?你在家的时间不比我多,你又怎么能知道女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至少我赚了很多钱给她,你又做了什么?”
“公司也有我一半功劳。”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关系崩坏的夫妻之间互相埋怨、不留余力争吵的嘴脸跟他们的社会精英身份完全南辕北辙。靠近黎泰然的另一个女人祝夏兰,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胳膊,试图安抚他焦灼的情绪。黎泰然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然后似乎意识到这个场合以及女儿的遗体还躺在里面不太合适,又迅速放开。
而这些小动作全被走廊另一头的陈飞白捕捉到了。
“喂。”陈飞白冲着他们喊了一声。
黎泰然没有理会,点燃一根香烟。
“我和祝夏兰还没有离婚。没离婚,她就还是我的妻子。”陈飞白又说道。
“我知道。”黎泰然深吸一口香烟,烟头上的星火在昏暗的走廊里异常绚丽,“所以呢?”
陈飞白往地上啐了一口,直接向着黎泰然扑了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你们别打了。”祝夏兰试图拉开两人,但根本近不了身。
梁思丝毫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就算是陈飞白把他丈夫打死,她的内心也毫无波澜。
然而,被打翻在地的是陈飞白,他右眼泛着青紫,嘴角流着鲜血,靠在墙上,再也起不来了。黎泰然还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地踹上几脚。
陈飞白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嚎叫。祝夏兰去扶自己的丈夫,被他甩开。
突然,陈飞白哈哈大笑起来,“上等鳄鱼皮的鞋子,踹人就是比一般鞋疼。”接着,他艰难地爬起来,往祝夏兰的脸上啐了一口血水,“老子真他妈的窝囊。”
停尸间内,陈最躺在地上,一直在跟黎希聊天。当然,仅仅是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罢了。
“你总是说,这个夏天太热了,以后不会了,你再也见不到令人讨厌的太阳了。”
“你放心,以后你绝对不会孤单,我会经常去墓前看你,给你讲冷笑话。”
“我现在就给你讲一个,说在飞机上,一位空中小姐问一个小女孩,为什么飞机飞这么高都不会撞到星星呢?小女孩说,我知道,因为星星会闪啊。”
“冷不冷?应该不如这间屋子冷。”
“我是不是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黎希。你喜欢我吗?”
“你怎么不说话?”
“也好,这样我就不会得到一个让我尴尬的答案了。”
陈最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怜惜的看着黎希“憔悴”的脸,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支口红——本是买来送给她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涂在她泛着黑紫色的唇上。
很快,唇色变得鲜红,仿佛黎希重生一般。
陈最俯下身去,轻吻了黎希,依依不舍的离开。
推开停尸间的门,祝夏兰迎了过来,“儿子……”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被陈最打断,灼热目光一一扫过走廊里的这四个大人,哑着嗓子说道:“你们!你们所有人都是凶手!”
此刻的陈最很冷静,但也藏住不住他的愤怒。愤怒从每一个毛孔里像毒蛇一样钻出来,对所有人吐着信子。
再次甩开祝夏兰伸过来的手,陈最一路狂奔,跑出走廊,跑出大门,跑到街上,直到累了才停下来。扶着一旁的路灯杆,大口喘着气,滚烫的空气进入胃里,似乎要灼烧一切。这令陈最抓狂,一脚踢翻路边的垃圾桶,发出的剧烈响声,惊动了人群,也惊走了公寓窗沿上歇脚的乌鸦。
他对着滚到右侧的垃圾桶拳打脚踢,疯狂发泄,就算是两个拳头出了血,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皮肤上的疼,远远不及心里的痛。路人纷纷绕开陈最,有急事的人们拍下几秒视频才肯离去,其他好事的人们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围观、议论、猜测。
直到筋疲力尽,陈最才停下来,他呆在原地几秒钟后,又把垃圾桶扶起来,摆在原本的位置,然后把散落的垃圾全部捡回垃圾桶里。
擦掉脸上的汗和泪水,他绝望地离开了。
多年以后,陈最才真正明白,他无法挽回自己的灵魂,就像她无法挽留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