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大第一次将我们八个脑袋忘在小黑屋,是妹妹受伤那几日。
刚开始,我以为头大仅仅是忘了将我们放出来却不想后来听到头四和小六凑在一起悄悄说话,才知那日云霄木屋中头大为妹妹疗伤,几乎是将男女之间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对妹妹做遍了。
堪堪守住最后底线……
我斥责头四将小六带坏,小六却小声说是自己将头四带坏的、也是她最先发现那日异样,实在憋不住了才对头四说出,没想到头四也发现了蛛丝马迹,两人摊牌后聊得那叫畅快,就差学着头五赋诗助兴了。
头四发誓保密,只因底下的弟弟们还小,听不得这个。
我沉默无言。
看看只知道吃和杀的头七头八,再看看砸吧嘴睡得正香的头九,也就自称“老夫”的头五懂得稍稍多些。
而且头四哪一次不是发誓保密,转头拉着其它头一边说、一边发誓保密……反正誓言应验,劈的也是头大,嗯?
我扶额叹息,头四和小六却像是来了更大兴致,非要拉着我充当听众,两个头两张嘴叭叭叭地讲着他们如何将头大一举一动全面解读扩写的话本子,还将其取名为《傲娇蛇夫快点追》。
这名字大概会让头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不过听了一会儿,我发现还这话本子怪有趣的。
从头大和妹妹初遇、头大甘愿被妹妹吸血,再到头大教妹妹杀人、头大差点被妹妹杀,最后到头大与妹妹定情成婚,其中加入了许多杜撰,恐怕连头大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想了那样多,但情节之起伏跌宕、头大之深情暗涌,让我不知不觉听得入了迷。
比如有几段——
‘她轻轻跳上他后背,唇边噙笑,在他耳边说:“别动,我抓住我的星星了!”。’
‘他回答她:“我生于天地,长于残秽,过往无甚可说。”。’
‘九命相柳心道:这是他的劫难,他逃不过,也不想逃。’
‘他其实后悔了。不是后悔与她成婚,而是后悔没有等他们彼此都真正明白成婚和夫妻的意义之后,再与她成婚。所以,他总是在不自觉地后退着,他以为这是一种保护……’
我沉思。
不至于,应该不至于。
头大这家伙,是全大荒都很难找出来第二个的嘴硬之人,在他那里绝不会有“后悔”二字,要让他承认后悔,比杀了他更难。
他从不自苦,也不认命。
但云霄木屋疗伤那段确实不对劲,甚至时间再往前一段时间,头大在酒铺后院抱起妹妹时,我就隐约察觉出他对妹妹心思已变。
什么哥哥会如此关注妹妹,还总是偷看、却不敢现身?
我那时未曾细想,他也并不自知。
让我忍不住开口的是头大故意中伏受伤那次。
当时他受伤颇重,却没有当即疗伤,而是装出一副过于虚弱、运功疗伤的样子,以试探妹妹会如何对待他。
结果是,他的身体比他的心要诚实太多。
我提醒头大,头大却嫌我聒噪、龌龊、眼瞎心盲、不可理喻,好几日将我锁进了小黑屋,仿佛这样他就不必直面自己的内心。
有用吗?
妹妹待玟小六十分好,头大心中万分不快,看这个清水镇小医师也格外不顺眼,却又有心将其收入麾下办事。
玟小六做事毛毛躁躁,家里还养着涂山氏的狐狸,头大总嫌这嫌那,但也没有真的将玟小六杀了,反倒颇为容忍。
直到又一日,玟小六来找头大,说妹妹被防风意映捉去,怕是危险。
头大心中大急,匆匆赶去,妹妹却陷入昏迷。他以身作药,替她运功疗伤。又带她去无名山谷,陪她赏花散心。
如今再想,他那时应当已经是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所以当她脱口而出他们是兄妹时,他才会格外生气。
生气过后,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头大虽然从未自卑过妖族身份,但也清楚九头蛇妖是大荒绝无仅有的异类,而妹妹是防风氏贵女,与他这样的异类在一起并不光彩,即便是玟小六那样的身份,都比他更适合陪伴妹妹。
那段时间头大总是沉默寡言,也总是任由我们在他脑子里吵闹,似乎这样就能填满心中空洞,不让杂念见缝插针地侵扰。
可“情”这一字就是这般奇怪,不是竭力压抑就能躲开,反倒随着蕴藏日久,越发让人深陷其中。
他越是不让自己去想,越是记得深刻,也越是心心念念,妹妹只是托玟小六送来一把弓,他所有的气闷、顾忌、怀疑……转瞬间消失无踪。
头大就这样被一把弓给收买了,虽然这把弓看起来就很值钱。
再后来,是鬼方城之行。
妹妹亲他那一刻,头大忘了避开她,也忘了避开我们。
妹妹决然赴死,一向话多的头四都沉默了,头五和小六小声啜泣,头二和头八杀气冲天,头八大声叫嚣要冲出去杀了全杀了。
头大却来不及因此动容,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将妹妹救下,心中没有一丝甜蜜,有的仅仅一阵阵的抽痛,破天荒的恨意、杀意、和巨大恐慌。
他恨她绝情,竟敢将他一人留下;又恨她不够绝情,竟敢用她的死换他的生。
头四给话本子里这一段批注:‘生死一线,一命定情。’
这八个字足以概括。
不得不说,头四和小六的这本“大作”偶尔可见惊人之语。
其实头大也暗中搜罗过许多话本子,并且背着我们日夜苦读,大概是想要从旁人写的话本子里学习一些男女相处之道,却每每将自己读得生气。
我找了机会偷看,都是些“两国大将阵前互诉衷情,最后双双殒命”、“将军身负婚约,与敌国王姬纠缠不清,致使未婚妻清白被毁,白日含玉自尽于城楼”、“神族少主为凡女抛弃尊位,与凡女琴瑟和鸣,不顾家族兴衰”等等,情节离谱之中带点儿前人事迹,而且全都是开头甜甜蜜蜜,最后没有一个好下场。
后来那些话本子被头大撕烂扔炉,以猛火烧之。
烧完后,又在院子里劈竹子扎篱笆。那几块田的篱笆都是头大自己扎的,连田都是他自己开垦的,扎完了拆,拆完了扎,一个人就能在清水镇的竹林小院过一天。
自从有了这间小院,除了练兵之外,头大越发不想待在军营那边了,军营之中依然有些人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头大口服心不服。
无论发生多少次,这事还是令我们所有头愤愤不平,头二屡次出谋划策,要往狠狠整治那些兵卒,让他们心服口服。
头大却说,他曾经或许在意过那些轻贱、鄙夷,可如今对弱者的心服已是毫不关心。
他做一切都仅仅因为他想要做,无悔亦无咎,无愧于心。
他越来越不像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