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的脸上表情淡淡的,有些漠然的意味,然而语调却是慵懒的,眼底闪动些微笑意,一时又像“防风邶”,一时又像“九命相柳”。
或者二者皆有。
而盈幽始终觉得,“防风邶”才是相柳最真实的模样。
毕竟他做“防风邶”的时间比“九命相柳”更久,做“防风邶”的时候也比“九命相柳”更为自由。
“九命相柳”是辰荣义军重要人物,他肩上有责任,更有桎梏,关乎数万将士,也关乎大荒国之局势。“防风邶”则是防风氏可有可无得庶子,无人管束,无人关注,不需要那么多的伪装。
只不过,他明明可以一直做“防风邶”的,却偏要跑去做什么“九命相柳”,果然是个傻子,绝无仅有的大傻子。
但他如果不傻,她又怎会独独认定了他呢?
盈幽忽然升起不舍,笑容浅了浅,说:“相柳,陪我看看星星再走吧。”
“好。”相柳说,“睡一会,星星出来了再叫你。”
盈幽枕在相柳膝上小憩。
原本她不想入睡,总是要偷眼去看他,结果他伸出一只手覆在了她双眼上,另一只手则过分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颈和发丝,不知不觉她就伴着暖风被送入了梦乡。
再睁开眼,天边已是满天星斗。
身边的相柳呼吸平缓,正闭目倚靠着亭柱,盈幽轻轻一动,肩上披着的白色外袍顺着动作滑落,她忙施展灵力去接。
相柳似是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问:“醒了?披着吧,夜里有风。”
“做了个梦。”盈幽拢了拢那件外袍,神色略带恍然,“我吵醒你了?”
相柳摇头,“没有。你做了什么梦?”
盈幽顿了顿,显得犹豫,缓缓地说:“我梦到,我们相约明年开春的鄢陵花会,我在花市那棵大树下苦等了许久,你却始终没有来。”
相柳轻嗤,笃定道:“不可能。”
“只是一场梦罢了。”
“梦也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相柳瞥了盈幽一眼,不肯说了。
盈幽眨眨眼,又问:“那,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
相柳反问:“什么怎么办?”
盈幽打定主意要个答案,仍然问:“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相柳想也不想地回答:“等你。”
盈幽问:“如果我一直不来呢?”
相柳语气淡淡,“那我就去把你抓来。”
盈幽似乎还要再问。
相柳却先一步说:“防风盈幽,你还看不看星星?”
星星自然是要看了。
今晚的夜空像水洗过一样的干净,凛月如勾,多了入秋后的冷意。月色明净温柔,星子如棋盘罗列,预示着明日是一个好天气。
看了一会儿,盈幽就说要下山了,还非要相柳背自己下山。
“我走不动了,背我下山可好?”
“呵。”
“呵是什么意思?”
“上来。”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相柳没有动用灵力,当真如盈幽所要求的那样,背着盈幽一步一步走下山。
途中盈幽一直在相柳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相柳只感觉到她今夜格外不安,也不知道是牵挂那个不可能发生的梦,亦或者是牵挂即将到来的分离。
他无法继续陪她北上了。
倒不是怕了西炎那些人,而是一开始就计划送她到这里,再加上无意间得知了西炎王召见她的目的,清水镇那边的军情也有变,终究只能相伴半程。
九命相柳从不是一个能够忍受躲躲藏藏的人,爱便是爱了,反正他这颗心已经给出去了,她若还要就继续留着,若是不要,他也可以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
但机会只给一次。
一次过后,她再想反悔,就别怪他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抓回来。
步行至山脚,车夫架着马车正在等候。
相柳将盈幽抱上马车,她方才说得累了,看起来困倦无比,被放下时仅仅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没有要醒转过来的意思。
马车缓缓前行。
他坐在车里安静地凝视着她的脸,不知过了多久,身影化作白色的雪絮飘散,只留下一缕似有若无的乌木冷香。
几乎是他人一走,原本应该陷在睡梦中的盈幽睫毛颤动,接着睁开眼,侧身从榻上卧起。
月光穿过窗纱,照在她无甚表情的脸上,让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冷色调的玉色,双眸却落在月光与眉弓形成的阴影中,瞳仁漆黑如墨,没有一点光亮。
第二日,城内繁花仍旧秾丽。
盈幽带着紫苑从酿酒坊出来,又遇街边正上演一场恶霸欺凌的戏码,只不过这一次被欺凌的对象从楚楚可怜的青丘狐女,换成了白发苍苍的凡人老农。
而且并不是昨日那拨人。
她连一片眼神都没有给这场戏码的双方,几乎是目不斜视地经过。
正要上车离开,一位鲜衣怒马的西域少年终于看不下去,在老农的声声哀求中挺身而出,三两下打跑了恶霸,又帮忙将散落的药材收拾好。
行动之间,下意识地看了她们这边,表情微妙。
紫苑出声询问:“主上,要管吗?”
她注意到那少年是来自皓翎白虎部的岚,可那“老农”却不像是真的老农。
“去衙门喊人过来。”盈幽挑了挑唇角。
说着,换上一副悲悯面孔,重新下了马车,亲自上前搀扶起老农,见对方腿脚受伤,主动提出用马车将其送去医馆治疗。
于是,那少年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欲言又止。
盈幽也没理会。
将老农送去医馆治了腿,马车又一路摇摇晃晃,按照老农的提示驶向城外村落。
距离村落不远有一处茶摊,因前方树林茂密,盈幽便将老农送到了这里,下车稍作休息。
此时天色渐晚,茶摊里不过寥寥两桌客人,空位很多。
可是偏偏有人在盈幽这桌坐了下来,坐下后才问:“相逢即使有缘,不如拼个桌?”
盈幽抬起眼,说:“随你。”
白虎岚嘿嘿一笑,也就真的随意得很,在茶摊伙计上了茶后,抢先端起一碗茶水。
老农尚未离开,略显局促地端茶道:“今日多谢姑娘施以援手,老朽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也多谢这位公子。”老农又转向白虎岚,“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白虎岚回答:“我姓山,山大王的山。”
老农说:“原来是山公子。”
这边的盈幽并不动,也不接话。
白虎岚又说:“老人家,你看起来很渴,这碗还是你先喝吧。”
老农顿了顿,呵呵地笑笑,“那老朽就先干为敬了。”
说着将那碗茶水喝了下去,不见任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