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邶是个傻瓜,以为离我和娘远远的,自己也装成无用纨绔,他们就不会记起望舒小筑。”
“但是一个人伪装久了,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娘夜夜地哭,我不知如何宽慰。”
“幸好他去北地之前,托人寻了一株不知真假的右詹草给我,防风意映觉得新鲜就拿了去,还问我喜欢什么花,她要与我交换。于是我要了一株植楮草,给娘入了药。”
“后来,我去偶遇了防风小怪,他似乎才想起后院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儿,夸我为娘折的那枝花美则美矣,就是寓意不佳,隔天便请人教我莳花弄草,渐渐又有人教我抚琴作画、对弈煮茶。”
“其实我不喜欢花,也不喜欢草,对我来说都一样。”
“不过我喜欢这里。”
盈幽回眸,冲相柳一笑。
相柳静静地倾听着,闻言才出声:“你喜欢,就多留一会儿。”
“已经足够了。“盈幽却摇头,望向远处村落,“走吧,带我去看看辰荣旧民隐居的地方。”
还没起身,被相柳拦住。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支木簪,相当熟练地替她挽了发。盈幽对着水面照了照,只见那支木簪形如弦月,月上有玉兔捧花,雕工细腻,发髻也是挽得极好,让人生出几分喜欢。
于是她又笑道:“没想到,军师大人还有这般好手艺。”
“妘姑娘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相柳虽不笑,但面容柔和,语气颇似防风邶。又向盈幽伸出手,说:“现在可以走了,来。”
国破之后,不愿归顺西炎的辰荣义军带着少数旧民隐入山林,久而久之,在山谷内形成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村落。
村中多是灵力低微甚至没有灵力的老弱妇孺,亦有身体残缺的神族老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路上也见幼崽们嬉戏打闹,比起清水镇更像一处世外桃源。
两人一进村就被一只神族幼崽撞见了,他并不怕相柳,欢快地大叫:“大将军!是大将军回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幼崽们也看见了相柳,但反应却很不一样。
“他才不是大将军!我爷说他是九头妖怪!”
“可我娘说他就是大将军,带着我爹打了胜仗的将军。”
“他是九头妖!他怎么又进村了?快打跑他!”
“他还带了一个女妖怪。”
“这姐姐肯定不是妖怪,她长得这么漂亮,一定是被九头妖给抓来的。”
“我都说了他不是妖怪!我是你们老大,你们都要听我的!”
“我也想当老大。”
“当老大有什么意思?我要当大将军!把西炎狗杀得哇哇乱叫!”
“我也要当大将军!要杀西炎狗!”
“不是不是,他是吃人的九头妖怪,洪江大人才是辰荣的大将军。”
“那我要当九头妖怪!嘿呀!吃我一刀!咻咻咻!”
相柳被那些幼崽闹得脑仁疼,还有不怕死的要对他“咻咻咻”,他却不能把他们像其它八个头那样关起来,趁着幼崽混战打来打去争夺大将军之位时,飞快地拉上盈幽拐了个弯,怎么看也像是落荒而逃。
盈幽忍俊不禁,说:“想不到军师大人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怕一柄小木刀?”
相柳没好气地瞪了盈幽一眼,回道:“我更怕的是你这张嘴。”
闻言,盈幽顿时笑出了声,歪了歪脑袋去看相柳脸上的表情,语气戏谑:“你要这么说,我可是当真了,军师大人,军师大人,军师大人——”
相柳忙道:“好好说话,这是在外边!”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一声比一声甜腻腻、黏糊糊的“军师大人”了,恨不能把她的嘴给捂上,又头疼得很,默默扶了扶额。
盈幽乐不可支,不过好歹没有继续做怪了,却又说:“我想起我们在防风城的日子了。”
相柳面上还有一些尴尬,只发出一个单音:“哦?”
盈幽唇边带着淡淡笑意,提起往事:“那时候我那位哥哥还说要为我寻一位世间最好的夫婿呢,也不知道他寻到了没有。”
“有倒是有,不过你得等等。”相柳说。
“真的假的?”盈幽狐疑。
这人有时间给她办事,不用练兵不用杀人了吗?
“我向来说话算话。”相柳微微抿唇,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又很快将其压了下去。
两人漫步在村里的小路上。
盈幽注意到这些村民对待相柳的态度各异。有些人见他们走来砰的一声关上院门,仿佛生怕看不出鄙夷;有些人暗含警惕,不满相柳将一个外人带进村子,但迫于他积威并不敢言;有些人刻意躲着他们走,又窃窃私语说着什么;唯有少数人虽然不善言辞更手无寸铁,却让堂堂大妖也无法招架。
这隐世的无名村落,竟也可见人间百态。
盈幽觉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那边相柳还在被一位老阿嬷绊住,说自家儿媳妇前日刚生了娃娃,儿子也终于平安归了家,非要塞几枚红鸡蛋给他。
相柳颇有些手足无措,如何胜雪的姿容风仪也毁在怀里快要捧不住的红鸡蛋上,见盈幽在旁含笑看戏,就塞了两枚给她拿着。
老阿嬷也看见了盈幽,满眼都是满意,口中啧啧赞叹:“好俊的女娃娃,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吃到军师大人的喜馍馍啊?”
这一下手足无措的人轮到了盈幽。
她并非不通人情世俗,自然明白喜馍馍是民间喜嫁之物,转头看向身旁的相柳,却见他眉目温柔,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也正望向她。
盈幽心中微动,脸颊染上了浅浅绯红。
但转念一想,勉强令自己忽略怪异之处,只对老阿嬷说:“阿嬷,你错了,他是我哥哥,我们是兄妹。”
话音刚落,周围的温度似乎陡然冷了下来。
老阿嬷耳朵不太好,“啊”了一下,可她身边的儿子已经反应过来,连忙将老阿嬷连哄带骗地拉走,远远地还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快走快走,您就不能多看一眼大人的脸色吗?”
“不应该呀,你老娘我就是看了大人的脸色才行事……”
盈幽只恨自己耳力太好,甚至不敢再看哪怕一眼身边的相柳。
女娲娘娘后土娘娘在上。
虽说他们的兄妹之名是假的,可百年来她早已将他视作真正的兄长那样去信任依赖,否则当初也不会那样生他的气。
她以为他们是彼此在这世间最不需要防备、也是最特殊的亲人,是不可替代的。
他是她的哥哥……
他们,怎么能在一起,怎么能结为夫妻?
她幻想过无数次未来夫君的模样,没有一样与相柳符合,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心跳得这样厉害?
眼前闪过相柳上一刻的眼波流转,盈幽心里乱得很,不仅乱还很慌,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却暂时难以理清思绪,面色渐渐由红转白,睫毛轻颤不已。
相柳见盈幽如此,原本如寒霜般的脸色转为漠然自嘲,可心中难免不甘,甩开袖子嗤笑一声,说:“不看了,回去。”
无名村落一行过后,相柳很明显又生气了,甚至气到回来了大半天都没跟盈幽说过话,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傍晚饭后,玟小六端来药茶给盈幽,还是没见相柳,就问盈幽:“今日出去,你和相柳怎么了?”
盈幽摇头,喝下药茶,说:“我明日要走了,必须赶去轵邑处理事务。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呗,刚好路上采点草药。”玟小六对此十分豁达。
“回清水镇后,若有人问起,你只当这几日没有见过我。”盈幽来不及细细安排,就挑了关键说与玟小六听:“俞老板会派人接手酒馆,麻子那份工不会变。那个轩老板不是好人,你记得离他们远点,真出了事万一叶十七又靠不住,就去南边的酒楼找一个叫桑甜儿的人,她会尽力帮你。”
玟小六忙不迭地点头,总觉得盈幽此去,两人很有可能无法再见,眼中不由地涌起雾气。
盈幽看得好笑,心中也跟着多了几丝淡淡的别离之情,“今后要很久看不见生长在屋顶上的花了,六哥若得了闲,不妨做些花茶寄给我。”
玟小六勉强转悲为喜,边拭泪边应下。
次日一早,两人在小屋前惜别,玟小六依然不见相柳踪迹,只能暗自着急,却见云端有一道熟悉白影俯冲下来,落到了盈幽面前。
玟小六先是一喜,又是一愣,只因雕大爷背上没有那只九头妖蛇。
盈幽似乎并不意外,攀上毛球后背之后,向玟小六一笑:“六哥,保重!”
“保重!”
玟小六挥挥手,望着毛球载着盈幽飞向天际,渐渐化作白点消失不见,叹了口气回头,却见消失了大半日的九头蛇妖不知何时正坐在高高的树冠上,默默喝酒眺望远方。
她只当没看见。
往山下走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让你不张嘴,让你不长嘴,九个头没有一个有用,都把人家姑娘那个什么了还不提亲也不负责,天天绷个脸,现在好了,人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