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外,群山之中。
盈幽回到酒铺不久就察觉到暗中的窥探和杀意,知道今日在俞府下的饵奏效了。之后,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受了点小伤且避且退,才将老郑引到人迹罕至的深山,给对方找了个绝佳的埋骨之地。
一开始,郑老半点不怕。
他根本没把防风小怪的孽种放在眼里,虽然今日在俞府她似乎有些能力,但也仅仅如此了。大小姐之所以失手被擒,一是对那孽种没有防备,二是本身不擅长正面对敌,并非大小姐的过错。
至于杀了孽种之后,防风氏可能会与他为难?
何惧之有!
莫说这本是当年防风氏理亏在前,贱人母女合该团聚,就是以他的身份,盛怒下“不小心”杀了一个妖奴之女,又如何?
他就是看出了那孽种身负强大灵力,在外更有经商之能,明摆着要杀了为防风峥、防风意映铺路,又如何?
死人的价值是比不过活人的。
再说了,只要他不认,就算怀疑是他杀的人,防风小怪还能为了个庶女去找中原郑氏报仇?
只是老郑未料到,他自己很快先成了一个死人。
入山之后,盈幽一改此前躲避游走,招招狠辣不顾死,老郑隐隐觉察到不对劲,很快就不得不打艰难应对,生出暂且放她一马之心,谁知半路杀出来另一只大妖,狠辣比那孽种更甚。
更可恨的是,一人一妖还不讲武德地联手偷袭。
最终,老郑连求饶都没来得及,被一爪穿胸扯出心脏,又被一刀砍了手臂,竟是死不瞑目也无全尸了。
临死前,他似乎见到了自己的心脏化作点点荧光,汇入那孽种身体之中。
妖?
竟然真的是妖……
独臂尸体失了生机,那颗属于高等神族的心脏也很快成了一堆灰烬,还没落下地就被一道冰寒灵力随手扬了。
盈幽晃了晃身体,明显不对劲。
相柳上前扶住:“血有问题?”
见她妖瞳闪烁,半边脸上溅了血,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
盈幽朝相柳勉力摇了摇头,人却已经失去力气,软倒在了他怀里。
相柳不再拖延,挥出数道灵力在那具尸体上留下痕迹,接着搂紧盈幽飞身跃上半空中盘旋的毛球,前往云海之巅的山中小屋。
路上,盈幽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等到达小屋时,发间已然冒出了一对黑色尖耳,面色发红,人也陷入昏迷。
“她怎么了?”玟小六看得着急,此刻深恨自己学艺不精。
说着,下意识要上前从相柳手中接过盈幽,却被前者冷冷一瞥,径自抱着人进入屋内。
“妖血沸腾,返祖了。”相柳将盈幽放在榻上,吩咐玟小六:“去放一碗血来。”
上一次玟小六进山被辰荣义军当做探子抓起来的时候,他就发现玟小六的血有疗伤奇效,要不是为了放血,他不可能将这个神族带来这里。
玟小六放血放得前所未有的痛快,没一会儿就主动端着一碗满满的神血过来,里面也没加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
本要凑到榻边给盈幽喂下去,却莫名其妙地又被面前的九头妖怪瞪了一眼,等相柳夺过那碗,做出一副亲自来喂的姿态,玟小六原本急到钝了的脑子一下子就灵光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相柳大人,你们也认识啊?”
相柳不答,而是先试了试如何给人喂药,失败后皱起眉,只好将碗递回去给玟小六,说:“我扶着她,你来喂。”
他将盈幽从榻上扶起来,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见玟小六还呆愣愣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玟小六立刻反应过来,讨好地笑笑,端起碗干活。
谁知道一碗神血灌下去,盈幽的情况不仅没有变得更糟,反倒变得更糟了。那张平日里白白净净的小脸被火烧一般的红,汗湿了衣襟,浑身更是滚烫到像是随时要燃烧起来,口中还发出无意识的喘息。
相柳的脸更加黑沉了。
玟小六也急得很,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往日里百试百灵的血怎么就不灵了呢?
“出去。”相柳忽然说。
“啊?”玟小六疑惑。
“你出去,离远点。”相柳再次说,“我要为她运功疗伤。”
玟小六有点不放心,目露怀疑。
但是看看相柳脸上的神色,又想到他之前听到盈幽出事就什么也不顾地赶去救人和刚才的一连串异样情态,选择暂且相信对方一回。
不过她还是提醒了一句“我就守在屋外”,然后才走了出去,门也不带上。
结果身后的门被人用灵力一关。
玟小六气得踢了那门一脚,无奈转身走到屋外的一颗树下蹲着,托着腮帮子唉声叹气。
屋内。
有层层冰霜在四周蔓延,将整个屋子都铺上了不透明的雪色,也让屋内的温度降低了许多。
但对于榻上的盈幽来说,这些远远不够。
热。
她好像是整个人被投入了火炉中烧炼,每一滴血液都在被炙烤着,偏偏还有人在这时火上浇油,使得这把火烧得更猛更烈。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似乎连能够呼吸到的也只剩下了灼热。
嗓子也干涸了。
她哑声哀嚎,却无法挣脱也无法抵御,灵力根本不能动用,渐渐地脑子里除了热就只剩下杀。
杀!杀!杀!
什么防风小怪防风峥鬼方翀,什么玱玹涂山璟涂山篌,什么王母西炎王皓翎王,全都杀杀杀了!
还有呢,还有谁要杀?
此刻,盈幽的头脑里极其混乱,往事一幕幕闪过。
幼年时她因无法自控常常显出妖耳,被族人唾弃打骂,防风峥觉得有趣要将它们割下,大夫人嫌她脏污才命人制止;
渐渐长大,世家子弟鄙夷轻贱,说她娘做过妖奴,她是下贱的妖奴之女,怎配与他们同处一室?转头却有人暗中绑了她去,被她用最喜欢的簪子捅死了;
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学琴棋书画花酒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完美的神族,却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不住妖性,后来干脆也利用起了这份妖性。
杀人、杀神、也杀妖。
北地那一颗颗将雪染红的头颅,仿佛仍在问:你也是妖!为何杀我?
是啊,为何?
她这一生,自出生起就是原罪。
他们不留余力地往她身上倾注恶意,将她推入泥潭,却不许她反抗,她怎么能服,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报复?
可画面一转。
防风城糖画摊上的那只兔子糖画,苦于妖兽流寇肆虐已久的镇民领着孩童送来山货,玟小六与金天了了手中举起的酒……最后,是她和相柳在娘临死前的一拜。
耳边有人说:“别怕,我在。”
盈幽无法应答,也无力应答。
那人轻叹。
接着,一道冰寒的气息缠上了她的身体,似乎是要以这种方式来驱散她体内四处流窜的邪火。
就好像在沙漠中行走已久的旅人,她忙扑上去饮水解渴,将那道气息紧紧箍住,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喟叹。
冰化作水,水漫过唇。
她浑身沸腾的血液都得到了抚慰,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仿佛回到了最令人安心的母体当中,随着温暖的水流轻轻摇曳,她的身体不再痛苦,心灵也得到了栖息。
困意袭来,盈幽身心疲惫,放任自己陷入香甜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