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场守城大战,漠也城虽是守住了,却已是满目疮痍。
城中百姓多有房舍被损坏的,人们默默的捡拾尚还能使的木头瓦块,相扶相携着在道旁歇息,见着守城的将士,百姓俱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愿起身。
御南风带着几名偏将在城中走访,百姓跪满道旁,举着双手高呼“感谢南来将军救命之恩”,御南风上前去扶,百姓俱拉着他的手,不舍放开。
这就是百姓啊,御南风亦深深感谢这些淳朴的百姓,是百姓与兵士们众志成城方守住这一方孤城,都说神仙的仙职便是要护佑苍生,父君,这凡间万千生灵俱是苍生,你曾守护的苍生,如今换我来守护。
城中医馆挤满了来包扎的兵士和百姓,南宫与季徽城都来到此处帮忙。
杜若顾不上招呼季徽城,她满手血污,在遍地号叫的伤者中穿梭不停。经她检视的伤者,按照伤情的轻重分别给抬到不同的房间,房内安置不了的轻伤者只能安置在院中了。陆姑娘带着官驿的差人都来帮着给轻伤者清理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
白锦舟伤了腿,整条腿绑了长长的绷带,下不得地了,他只得将腿架在榻上,看着他们忙里忙外。
一直忙到天色全黑透了,这一伙人方想起尚未用膳,皆道季徽城远客来此,酒没喝上不说,饭也没吃上一口热乎的。
正说笑着,医馆的老仆役急慌慌来寻杜若,慌的声音都打抖了,“杜医官,不好了,佳宝不好了,眼瞅着是不中用了。”杜若来不及洗净双手,就手抄起一块破布揩了揩,忙随了老仆役往灶间奔。
在灶间帮忙的大婶抱着佳宝,大声哭喊。杜若忙问是怎的不好了。眼见着佳宝小脸苍白,头上直冒虚汗。大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是说不得话了。
老仆役忙从旁说:“这些日子城里早断了粮了,大人孩子都饿的不行。今日大婶子在橱柜边角里寻着一包不知谁落下的藕粉圆子,也是寻思佳宝饿的可怜,就煮了给她吃了,没曾想,这孩子吃了几个就成这样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可怜的佳宝哇。”说着,老仆役也不由得淌泪。
杜若一听“藕粉圆子”,心知坏了,佳宝有先天不足之症,这易积食的吃食是会要了她的命的。杜若忙问吃下去多一时了,听老仆役说有大半个时辰了,杜若一下瘫坐在地上,吐是吐不出了,可如何是好。
跟着奔来的季徽城扶起杜若,南宫上来帮着抱了佳宝,往大堂来了。
佳宝平躺在大堂中平日里给杜若歇觉的长榻上,小小的人儿,独个儿躺在榻上,不及长榻的一半。佳宝越来越虚弱,脸色开始发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样子很辛苦。
杜若握了佳宝的小手,跟佳宝小声讲话。佳宝断续跟杜若说:“孃孃,佳宝是不是要去见阿娘了,孃孃别哭了,佳宝一点儿也不难受,孃孃哪日见了我哥哥,必要告诉哥哥,佳宝在这世上最欢喜的人便是哥哥了。佳宝也欢喜孃孃。”杜若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佳宝不会有事的,睡一觉就全好了,别怕。佳宝说她不怕,她欢喜的人都欢喜她,她很开心,她只是肚子有些疼,睡不着。杜若帮她轻揉肚子,轻轻哼着童谣。
佳宝的气息越来越弱,天边刚露微曦时,佳宝小小的胸口使劲起伏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没了。
杜若抱着佳宝泣不成声,这个与她素昧平生的孩子离去了,离开了她尚未能看得清楚的世间,这小小的生命之光熄灭了,带着她心中的爱。
季徽城与南宫杳杳帮着杜若将佳宝葬在了城外,杜若为她寻了一块坡地,能望得更远,好等着她欢喜的哥哥回来。
杜若抚摸着刻着佳宝名字的石头,对南宫说:“我阿娘离世的时候,我年纪尚小,不记得什么,不太知晓失去亲人的滋味。佳宝虽不是我的亲人,她虽是一个凡间普通的孩子,可佳宝唤我一声孃孃,她把我看作她的姨姨,只比她阿娘差那一点点的最亲的亲人。”
南宫摸摸杜若的后背,说:“佳宝与你最亲,我们都晓得。”杜若又淌下泪来,说:“我这心好像都被撕开了,好难过。这世间生灵不论是仙是魔是妖,又有什么不同,都会爱都会恨。佳宝的孃孃是一只灵狐,她的孃孃可能要记得她很多很多年。”季徽城上前来,与南宫一同扶着杜若回去了。
南宫杳杳一早醒来,天已大亮,身上的伤虽没大碍了,活动起来腿脚依然有些酸胀。
春生一打门帘,大刘师傅端了只大海碗低头钻了进来。大刘师傅将碗放到桌上,唤南宫赶紧来吃面,不然再泡一时面就该酡了。
吃面?经此守城大战,城里粮食早已耗尽,解围之后,虽送进来一些补给,可正经大米白面仍是少的可怜,哪来的面粉来擀面。
大刘师傅站在桌前,热切的说:“南来将军一早便交待了,今儿定要让南宫将军吃上面。南来将军昨儿夜在城里寻了半夜,也只寻着了一小撮白面,我眼瞅着不够擀出一碗面来,就自做主张在里面加了些杂粮,嘿嘿,南宫将军将就着吃着。”
大刘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
南宫过来瞧,果然这面条的黄白色中夹杂着星星点点黑色的颗粒,想是大刘师傅加了黄豆面、棒子面在白面里,也真够难为他的。
“大刘师傅,你有心了,多谢你。”南宫坐到桌前,大口大口吃着面。
这碗面吃在嘴里尽管略有些咯牙,可于此时此地的南宫来说,便胜却世间所有的美味。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并没有忘记,御南风亦没忘。去年此时,他曾说过要送她更好的生辰礼,今时今日的他,已然做到了。
过了几日,白锦舟腿上的绷带拆了,可以拄拐下地了,又闹着说在房里闷太久,要上城头看夕阳去。
行至城下,举目一望高大的城墙,陡峭的梯坎,白锦舟手中拄着拐一脸苦笑。
季徽城过来携了白锦舟的手,纵身上去了。南宫与杜若回头四顾,正好无人,二人各挟了御南风一支胳膊,纵身跃上了城头。
此时,硕大的一轮红日悬于西天,风也止息了,天边无有云霞,红日没遮没挡正一点点往下落去,红彤彤的光烧着了地平线。
南宫杳杳望着落日,说:“此情此景,怎能没有曲子助兴。白锦舟,来一曲《长风》可好。”
白锦舟立于城头墙垛之上,欣然掣出玉箫,擎于手上。南宫自锦囊一探,古琴“孤光”呈于眼前,随即寻了一平坦处安置了“孤光”,端坐于古琴之前。南宫抬头望了白锦舟一眼,随即起势。
古曲《长风》之曲本就是浩浩长风,荡涤天下,天地悠悠,浩气长存,于这边城荒凉寂寥之地,长风几万里春风不度之地,奏出的气韵更是悠远无极荡气回肠。
这是于市井之地绝不能够听闻到的气韵。
南宫的琴音与白锦舟的箫声,相合一处,直是声飘天外,涤尘洗垢,令人神魂俱荡。
御南风执一把长剑,合着曲调舞起剑舞,一招一式,舒展如鹤,剑影流光处飘洒恣意,气势如虹。
季徽城悄悄握住杜若的手,二人并立一处,背对着渐落的一轮红日。
此刻,这世间岁月静好,长风过处,悠悠天地,清气游走乾坤,这终将是一个清明世界。
见城中诸事俱已安置的七七八八,季徽城便来与他几人告别,御南风神秘一笑,此地有一处景致,此生必得去一观,季徽城去观了景再走不迟。
打马行出城外十数里地,原是生着一片胡杨林,胡杨林有着不死之树之名,干涸无水之地,别的树种无法存活,胡杨树却能安之若素,生长无虞。
正值深秋,林中一片深黄浅红,绚烂的色彩绵延数里之地,铺陈的整片长滩满天满地灿烂烂光华耀眼。
来自中原的人士从未见识过这般极干漠之地,竟能蓬勃生长出如此绚丽的生命乐章,几人勒马静观,为大自然的神奇深深叹服。
自胡杨林归来,季徽城高声喝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白锦舟接着喝唱:“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南宫杳杳听他二人所吟之诗,哈哈大笑,说月亮尚未露脸,这二人都去吟月了。
御南风接着喝唱:“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几人纵马归城,一阵烟尘过处,热血儿郎狂歌去。
时至半夜,更深夜漏,四下都悄静了,城中偶尔传来犬吠,一切都陷入了深眠。
白锦舟已在榻上歇下了,突然觉着胸口一片灼热,炭火仿若落入了心口,灼烤的他全身发抖。他旋即披衣下榻,摸索着向门口走去,还未行至台阶,他再也无力前行,摔倒在地,痛苦的满地滚。不可,不可。他一遍一遍喃喃的对自己说,可他已无法控制住自己。胸口如同长出一根长刺,一下划破他的皮肤,他整个人瞬间爆开了,一条青色的长龙腾空而起。
他飞去了一个无人的空旷的谷地。
月光下,他浑身的鳞甲发出青莹莹的悠深的光泽,他那巨大的长达数丈的身躯在谷地上空盘旋。他的背部伸展出比之鸾鸟更要大出一倍的巨翅,每一次扇动都会引动周围气流嚯嚯而动。
如若他有神情,那他的此时的神情一定是极悲苦的。
如若他愿睁眼一看,他便会看到,有一人,伏在谷地边沿,紧捂住嘴,默默的流泪。
遥夜水阁,依然在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迎来了它的访客。
黑衣人闪身入阁,未及立稳,便连忙向房中之人行礼,说:“恭喜主上,属下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个被恭敬的称为“主上”的人颇不耐烦,说:“恭喜个屁,你这一个个是如何办事的,一次不成,再来一次,费了如此大的周张,杀不了一个肉体凡胎的凡人。他已入过谪仙湖了,哪怕是天帝从谪仙湖走一遭也得仙力尽失,一个毫无仙力的凡人如何就长出了三头六臂,还就杀不死了。这俱是你一个个办事不力,废物。我就怕他下去了要坏事,做个手脚清了他的记忆,怎的还是于事无补。”
黑衣人候立半晌,不敢发一言。
“主上”接着说:“他都谁都不认识了,为何那一伙子人还要死心塌地陪他去送命,他们这些人皆不惧死?肉体凡胎呀肉体凡胎,他就是成了肉体凡胎,也比你这一个个的强上百倍千倍。”
待“主上”发完了脾气,黑衣人方低声请示:“主上,属下确有一个好消息要向主上禀报。”
“主上”示意他可以讲了,黑衣人方敢接着往下说:“属下派人在那地方盯梢,日夜不敢歇。据回报,前日夜里,突然有一条青色长龙由城中飞越而出,在城外一处谷地盘旋了大半夜。”
“哦?”,“主上”似来了一点兴致,却不太高,悠悠的说:“一条青龙有甚可大惊小怪,四海的龙族不知有多少子弟在岸上四处浪荡,偶尔现个真身算不得甚怪事。”黑衣人谄媚的说:“主上,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青龙,这龙生有一双巨翅,展开达数丈。”
“主上”立时从软椅上坐起来,哈哈大笑,“有趣啊有趣,他终于现出真身了,原他是青螭离渊族后人。就说嘛,这家伙必不简单,果然让我揪住把柄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他的身份被隐藏了这么久,也是煞费苦心啊。我得琢磨琢磨如何好好利用他这个身份。”
黑衣人趁着“主上”心情大好,赶紧请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主上”不耐的与这笨人多费口舌,颇不快意的说:“打蛇打七寸,他的七寸在何处?去抓他心尖儿上的人嘛。”
黑衣人领命快速离去了。
“主上”在阁中多坐了一时。不急,离天明还早,一缕月光照进来,透过窗棂的罅隙,隐约可见他一双杏仁般圆的大眼在月光下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