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苏岭后,御南风无心再去观赛,一夕之间,他的世界已然颠覆,他需要时间慢慢感悟。
云雾山庄惨案发生之前,庄主虽则对御南风提起过他的身世,但并未明言,御南风只隐约知晓自己并非庄主之子,尚不知父母为何人,现身世既明,御南风的生父竟是被天庭邸报记载已在仙魔大战中战陨的苍梧帝君,是天庭记录有误,甚或是有意为之,是天庭在故意隐瞒什么,还是父君有难言之隐,父君于大战后数年突然仙陨又是为何,这一切不得而知,甚至有可能永远不知,御南风暗下决心,他不能让真相永远湮灭,每一个人都应当得到一个公道,云雾山庄死难者如是,父君亦如是。
无论查明真相之路有多难走,亦无论将来查明的真相究竟为何,他必须面对,亦必须承受。
苏岭择优比试的第三局蹴鞠比赛如期举行。进入第三局比试的三位才俊,皆精心组队,费心调教队员,下场比赛时三位才俊亦是亲自调度,指挥有方。三支队伍皆意气风发,比赛高潮迭起,赛况精彩不断。循环赛结束后,季徽城所组的蹴鞠队以高分胜出。
才俊季徽城经三轮比试,拔得头筹。
次日会盟会场,南宫凤箫亲自公布比试结果,并宣季徽城上殿挂花,以示嘉奖。众人皆议论,季徽城既当了状元郎,其与南宫郡主的婚事也算是众望所归,不日,宗主定会择吉日为二人行三书六礼,苏岭举行婚仪之日将不远矣。
礼官引了季徽城上殿。
季徽城着一身淡青色锦缎袍褂,束发金冠,真好一个鲜衣美少年,他意气风发步伐稳健行至大殿正中,由南宫凤箫亲自为其佩戴绸花。
仪式毕,季徽城跪在殿上,朗声请求南宫宗主给一个恩典,“季某无功无禄,一介无名,此番尊父王之命呈递庚贴向郡主求亲,实非某本意。某心中已有属意之人,某定将拼尽全心求娶属意之人,还望宗主成全。为报宗主赏识之恩,某愿在苏岭领职,为宗主效力。”季徽城此话一出,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会盟首要事便是议亲,季徽城既拔得头筹,便是郡主夫婿的不二人选,季徽城当堂拒婚,于宗主颜面于不顾,滋事体大,不知宗主如何裁夺。
南宫凤箫听闻季徽城竟是此意,不但未发怒,反倒是春风满面,对着堂下说:“吾何时讲过此次公开比试是为了给郡主择夫婿,当日公布比试规则时,讲明就是择优,是为了给我狐族择出真正的人才。季公子在一众才俊中脱颖而出,成绩优异,今日敢于为心中所属公然拒婚,此情可感,其勇气更是令人感佩,吾今日准了。但问季公子属意的是哪位女子,吾或可帮季公子促成婚事。”
当着大殿之上众人,季徽城坦陈欲求娶杜先生之女杜若姑娘,但此事他必当亲自争取,愿得杜若姑娘真心,相爱相携共度一生。
议亲之事至此完结,再无人提出异议。
季徽城留在苏岭,即日起负责关照院的筹建事宜,并入通天苑修习。狐族皆知,通天苑乃是培养教习宗主继位者的学苑,宗主此番良苦用心原是在此。
这择优擢选人才的法子还是御南风与白锦舟二人向南宫凤箫提议的,既为狐族擢选出人才,又解了各位亲王逼婚之围,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却说杜若姑娘本是在南宫杳杳的采微阁闲话,消息自大殿传来,杜若登时便炸了。“凭什么,他说欢喜我,我便要嫁他,我亦有自己欢喜之人,我还要嫁我自己属意的人呢。”杜若说的气急,竟是委屈哽咽起来。
原自那日白锦舟突然告辞离去,杜若便心神不定,寝食难安,日日来南宫杳杳处探问可有白公子的消息,杜若心系白锦舟,此时哪容得他人裹乱,自是又羞又恼。
“季公子并未要强娶你,人家话讲的公允,要自己来求得你的真心,你有何可恼。莫非你欢喜之人不欢喜你,你爱而不得,因此恼了?”南宫杳杳早已觉出杜若的心思,故意来调笑她。
杜若却是不哭了,忙对南宫杳杳说:“你与白公子相识日久,有些交情,你可知白公子有无婚配,可有属意之人?”南宫杳杳笑说:“你这可是难为我了,我与他相识不及半年,哪里知道人家家中可有藏着美娇娘,或许人家此次急急返家,就是为了去与美娇娘团聚。”杜若听出南宫杳杳没个正形,只一味拿她耍笑,一扭身便走了。
翌日晨起,南宫杳杳忽觉窗外白亮亮的刺眼,原是昨夜下雪了。
苏岭地处北地,深秋季节一场风过便可能突降大雪,给世界带来一场未声张的纯白色的精灵之舞。
南宫杳杳梳洗已毕,于衣衫外披上一件披风,又于衣橱中寻来一件羽氅搭在臂上,便去约请御南风同去赏雪。二人自仙山出来尚是温暖夏末,并未多带衣物,现气温骤降,南宫杳杳有些担心御南风单衣受凉,遂给他带了一件毛领羽氅抵御风寒。
这羽氅本是白狐一族上供之物,羽氅领圈围以上好纯白貂毛,整衣以精纺羊毛密织而成,着水不湿,面料光洁如缎。南宫杳杳为御南风披上羽氅,整理发冠,羽氅领上一圈丰厚的纯白貂毛衬托着他俊朗的面容,更见神采飞扬。
二人飞身跃上赤羽殿正脊,立于此处眺望远方山景。
此时,风已止息,雪静静地下着。
雪遮去了山峦的绿,将纯白播撒,山中或有树木仍要将残绿露头,远处望去,一些斑驳,一些迷蒙。雪中的世界分外安静。
南宫杳杳指着远处一座格外高耸的山头,对御南风说:“此山名为格日山,是说此山高可达天,能与日头比试高低,是不是有趣。格日山的山顶常年积雪,哪怕是夏季也总是顶着冰雪,或者那山真的可达天庭,也未可知。”御南风笑着对南宫杳杳说:“飞上去看看不就全都知晓了。”
御南风张开羽氅包裹住南宫杳杳,提口真气,携南宫一起飞离正脊,在纷飞的雪花中一路飞升,像是要去追寻雪花飞临之源头,这洁白晶莹的世界在身下掠过,山与树、楼与阁,俱披了雪霜,有如梦境,美的迷离而幽远。
“你可知苏岭的雪景是有名字的,叫苏岭映雪。阿娘说这名字是一位与这飞雪一般美好的人给取的。”南宫杳杳话一出口,便被冷风吹散。
苏岭映雪,确是个好名字,苏岭有如此胜景,亦有能赏鉴之人,是苏岭有幸,亦或是赏过此景的皆有幸。
御南风将羽氅裹紧些,挟南宫杳杳于赤瑕宫上空盘旋一周,稳稳飞落地面,他将南宫一双冻的发红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呼口热气,微笑着抬手仔细为她拂去发上冻结的冰霜。
回到客室,御南风脱下羽氅,正执了在手中细观瞧着,他灵魄一闪,春融发出的飞灵笺至。春融传来消息,帝君口谕已传至鹿门仙山,着南风仙君速归返天庭接管防务。职责所在,御南风知归期已至,别无选择。
就此与南宫杳杳别过,他不敢想像自此二人相隔着无边的无望海,音讯断绝,不能相见,日子该是多么难熬,可若把她留在身边,前路迷茫,他尚不知走下去将会遇到多少困难险阻,将她置于危险之中,于她公平吗。御南风踌躇难决。
他将南宫杳杳约至花厅,至少总该告知她实情,断不能不告而别吧。
花厅中生了炭火,暖意融融,四壁盘曲的藤蔓仍是青绿,并不似冬日景象。
进了花厅,南宫杳杳便解了披风,携了御南风一同坐在靠墙摆放的楠木细雕的桌几旁。知御南风将归返天庭,她想了一时,说:“你欲我何?”御南风说:“我自是想要你能与我一处。”
小桌几上摆了一套茶具,南宫杳杳放下空茶杯,抬头望了御南风,突然觉着脸上有些发热,赶忙又低了头,去摆弄一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的小茶盘。御南风又说:“可此去天庭,我亦不知会有何样危险,实难想像将你拖入危险……”不待御南风讲完,南宫杳杳忙用手来捂他的嘴,“我最不怕的便是危险,师父曾交待让我护你周全,天上地下我都必能做到。”御南风握了她的手在掌心里,笑说:“应是天上地下我都应护你周全。我必说到做到。”
二人商量明日一早即启程回鹿门仙山,拜别师父后即归返天庭。
当夜,南宫杳杳来与阿娘话别。
南宫凤箫自是知晓女儿的性子,她若决定追随御南风去往天庭,那便必是要去,拦是拦不住的。南宫凤箫让女儿坐在自己平时晨起梳妆的软凳上,拿起一支骨梳细细为女儿梳起长发。“杳杳,你有见识,亦有胆识,阿娘知你志不在苏岭。曾也有礼官与阿娘提过,拟将你送入通天苑修习,阿娘回绝了。阿娘不想让这四面的高山将你困住,天大地大,阿娘唯愿你于广阔天地自由自在,与你钟爱之人纵马狂歌,快意江湖。” 南宫凤箫将女儿一头乌亮的头发分了一绺一绺来梳,女儿正是青春好年华,每一根发梢都跃动着生命的蓬勃生力。
“阿娘,那你钟意的人是谁,是我爹爹吗,他在哪。阿娘,他为何不来寻你,为何不愿见我,爹爹不想要我吗?”南宫杳杳自镜中扭过头来望着阿娘,言犹未了眼泪便涌上来,又强忍住不让泪落下。
南宫凤箫将女儿拉入怀中,抚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轻声说:“孩子,阿娘钟意的人自然是你爹爹,他是个极好的人,他是这世上最温柔多情的人,阿娘这一生也无法忘记与他相处的时光。可这世上并不能事事皆遂人愿,有情人也未必都能一同终老,你爹爹是个凡人,他早已不在这世上了。”南宫凤箫背过身去,不看女儿的眼睛。
南宫杳杳第一次听到阿娘提到爹爹的事,可爹爹竟然不在了,她忙劝慰阿娘:“阿娘对不起,都是女儿不好,不该让您伤心,以后我都不要爹爹了,女儿有阿娘疼就够了。”
她站起身,拉着阿娘的手轻轻摇撼着。南宫凤箫缓一缓,说:“不怪你,你是懂事的孩子,从不曾向阿娘追问,可阿娘知晓你也同别的孩子一样,想与爹爹在一处。是阿娘不好,给不了你完整的生活。好了,不说这个了。明日你要与师兄同去了,其实阿娘一早便知你这师兄来历不一般,他是天庭的仙君,便是天下苍生的仙君,他的身上有太多的责任。杳杳,你可知晓你将面对的是什么,你若已做好准备愿与师兄一道护佑苍生,便亦需懂得责任与牺牲。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想想今日的决定,不要忘了此时此刻的心意。”
阿娘讲出了南宫杳杳已想到的,亦讲出她没有想到的,或许她还不曾想得那般遥远那般透彻,可阿娘讲的一定都有道理。
南宫杳杳知阿娘骗了她,每次阿娘望向那张画像,表情里有回味、有不舍、有期待,唯独没有悲凄。可是爹爹尚在人世又如何,他不能与相爱的人相守,他们的爱情终究在时光中蹉跎,南宫杳杳不要这样的爱情,可她尚且不知她要的又是什么样的爱情。
侍女亭兰进来为南宫杳杳送了些点心果子,将窗下一只熏香炉中加了一匙安神香,点燃后轻悄出去了。
南宫凤箫拖着裙裾于房中转了半个圈,指指屋角一只木箧,说:“瞧瞧吧,全是送给你那位美貌师兄的,天下的女子全一个样,越是爱而不得越是肯下功夫。送的东西简直装不下,香帕子纸扇子玉佩发饰汗巾子,能去开个铺子了。你这师兄一闪身走了,可够她们哭上一阵子的。他并非你师兄吧,道衍老儿的仙山上断不会有这样的仙葩。可惜了,他无心情爱,虽对你关爱有加,却也仅此而已。”
南宫杳杳忙向阿娘解释,白锦舟是知己,是好兄弟。
唉,好一个无心情爱,杜若这傻姑娘尚在做着痴梦,可该如何是个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