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简风琢就要以为瑞昭会在妄修的地下杂物室里被泡成一具人体标本时,他终于再次醒转了过来。
地洞里的血水退去,瑞昭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喘着气,骨瘦如柴,但气色不算太差。他抬头看着地洞外的简风琢,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昏迷多久了?”
简风琢伸出三个指头。
“……三天?”
“三个月。”
简风琢看着他惊愕的眼神笑了。
此时此刻,简风琢在妄修的生生树上已住了三个月有余。这段时间里齐遇更多地是在替无暝管理他的领地,而同掠那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暂时放缓了对无暝地界的进攻,用齐遇的话来说就是采取了“缩头乌龟”策略。齐遇对瑞玦和同掠一直耿耿于怀,打算韬光养晦,攒足劲儿把玉渡宫那个贼窝一锅端了。但仅靠现在的他,或许还够呛。
他开始经常跟着妄修进行学习和训练。妄修自己很会偷懒当甩手掌柜,但折磨起齐遇来可谓姜还是老的辣。除了每天的魔鬼训练外,他还会让自己的部下带着齐遇去仲魔各地勘探——除了同掠的领地之外。简风琢见齐遇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连续几天不见人影。
简风琢这边则多了很多和祢朔相处的时间。祢朔俨然已将简风琢视为三界一级保护动物,不仅时刻关注着简风琢衣食起居、人身安全,还在妄修给齐遇开小灶的同时,也私下授予简风琢一些独特的灵术。
在这之前,简风琢接受的训练都是以风系灵术为基底——虽然他对于风系灵术的吸收消化很一般。但祢朔开始将他的训练范围进行延展,祢朔尝试着让简风琢修习火系、木系甚至最复杂的水系灵术,在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基础训练后,简风琢惊讶地发现自己多少能够掌握住其他系别的法术,并实际运用出来——虽然和他的风系灵术一样发挥平庸,但这也足够令他惊讶的了。毕竟从小他接受到的教育就是北原人擅长操纵风,一旦练就了风系的底子,其他系别的灵术自然会对你关上大门。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可是神君的底子啊。”祢朔带着点暴殄天物的怨气对简风琢道。她的怨气倒不是对简风琢发的,当祢朔知道简风琢从小就体弱多病,在灵力上难以长进时,她像个老母亲一般忧心地扶住简风琢的肩膀,不满地斜眼看不远处的齐遇小声道:“要不是那家伙从中作梗,你根本不需要受这么多罪!”
“我可听得见你在说什么。”齐遇在远处冷冷道。
祢朔不管不顾地继续道:“若没出现神核分离这种事,你本应以完全体诞生于上神界,坐拥神殿,长生不老,而不是在人间遭受疾病灾厄、亲人离散、颠沛的一生。”
简风琢看了一眼齐遇,他竟莫名地不吭声了。“我倒没觉得你说的前一种生活有多么吸引人。”简风琢柔声道,“而作为简风琢的人生嘛……虽然确实有诸多苦涩,但至少现在,依然让我有继续走下去的欲望。不要胡乱指责和替我抱不平了,祢朔。”
祢朔微微皱起眉头,没再说话。
瑞昭被安排在了一处静谧的树屋里休养。即使他活着剥离了瑞叙恶毒的诅咒,但他的身体依然受到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我能感觉到……我的功力已是大不如往日。”捱过一场大劫的瑞昭看起来比曾经的他平和了许多,脸上不再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反倒像是彻底释然了一般,轻松地靠在松软的枕头上,无所谓地笑了笑,“若只是损一半功力就能换来彻底的自由,我倒觉得很值。”
简风琢把这段时间瑞昭错过的事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了他,包括自己疑似神君的身份,不过没有提“神魔同体”这个小插曲。
瑞昭被惊人的信息量冲击到了。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怪不得……不过我本来怀疑你身上也带着妖的血统,甚至还想过简家莫非也和瑞家同流合污了。”
“想什么呢?”
瑞昭抬起眼神色凝重地看着简风琢:“那你什么打算?看起来你对当神君并不感兴趣。但也不可能一直把神核放在齐遇那家伙身上吧,他可是魔龙。”
“待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和齐遇会解决这个问题的。”简风琢平静地说。
“等真的到了那一天,你确定他还会保持初心,愿意与你一同解决问题么?”
“对,我确定。”简风琢点点头,“非常确定。”
显然瑞昭和祢朔一样,对这位很有可能是魂兮归来、再度统领仲魔的大魔头没什么信任。
“那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我们必须尽快返回流荒才行。”
“是,必须尽快,但不能急。齐遇只有先斩杀同掠,才有机会召唤出魔王律座。”简风琢慢条斯理道,“而想擒那个王,我们得先把他那条狡猾的狐狸给解决了才行。”
“瑞玦?那家伙看起来可不好对付。”
简风琢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瑞玦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因为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动辄就在正在维修的宫殿里大发雷霆,施以重刑惩罚犯了一点小错误的下属和奴仆。
同掠对他狂暴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自己美丽的王后接连丢了到嘴边的美味、得力的仆人以及他的传家宝广通葫芦。在几乎把宫里幸存的瓷器都摔了个粉碎后,瑞玦喘着粗气站在同掠面前,恶狠狠道:“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同掠只觉得自己这位王后可爱,张牙舞爪的炸毛狐狸难道不可爱吗?“杀,都杀。”同掠乐呵呵道,“只要王后开心,老子能把天上的神君也给杀喽。”
“我需要一批耳目,给我找点可用的家伙来。”瑞玦阴沉着脸说。
过了几日,同掠地界与无暝地界交汇处,妖迹稀少的荒沼里,巡逻的大盔甲们发现了一只正在惨遭毒打的璁鹿妖。荒沼时不时会出现逃难的妖怪,有的就在荒沼徘徊,就地躲藏起来,有的被大盔甲们赶了回去,有的老弱病残则在齐遇的指示下运回石堡,禁闭安置下来。那个长着一脸人相的璁鹿不知怎么惹到了一群难民妖怪,眼见着就要被拆吃入腹了,被大盔甲们插手救了下来。正当它们不知该把这奄奄一息的璁鹿怎么办才好时,正巧在附近的齐遇过来看了一眼,眉毛一扬:“半妖?”
于是这家伙被投入到妄修的地牢里关了起来。等到璁鹿苟延残喘着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终于睁开眼睛后,他对着地牢外的守卫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杀了他,凄厉程度把简风琢吸引了过去,对着涕泗横流的璁鹿半妖左看右看,好奇道:“你一个半妖不好好在瑞玦那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璁鹿说自己名字叫目羯,是个身份极其卑微、人族血缘稀薄的半妖,本来清清静静居住在离玉渡宫很远的地方,但由于那里逐渐被赤煞藤侵占,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抓去玉渡宫干苦力,最近因为瑞玦性情大变而挨了不少毒打,实在是受不了折磨才跑出来,结果差点又被其他妖族吃掉……
“求求你们了,我真的只是想安安静静活着,别打我,别杀我……”目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还没好全的伤痕看着触目惊心。简风琢叹了口气,宽慰道:“没事的,我们不会杀你,只要你在这儿安分守己,我们自然会给你一条生路。”
半妖目羯就这么被留了下来,住在了生生树里。简风琢现在每天都要被祢朔带着进修,增进灵力,有时会在生生树附近遇到目羯,他身上施了监禁咒,被限制只能在大树区域内行动,于是简风琢遇见他的话会上去聊聊,听目羯滔滔不绝地聊瑞玦和半妖那些破事儿,骂瑞家祖上那些丧心病狂的把自己家人和亲属扔进仲魔不管。
“还有比姓瑞的更坏的东西吗?人族根本不像传说里那样什么软弱好欺负,最坏的就是人族了。”目羯咬牙切齿地低声说,眼里满是尖锐的仇恨。
“坏种从来不分种族。”简风琢淡淡道,“坏种就是坏种,除之即可,不要以偏概全。”
目羯讪讪地看了他一眼,才意识到旁边这位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族,心虚地哼哼道:“是我太偏激了。”
“没事,你若想聊天,尽管找我就行。听你说话还挺好玩儿的。”简风琢展颜一笑,日渐褪去稚气的脸蛋显出天然一段风韵。目羯呆呆看着,点了点头。
这么你来我往的,目羯没想到竟和简风琢成了朋友,时不时被他邀请到小茅屋里吃一点从未吃到过的美味鲜果,甚至跟着简风琢出行了几次——在简风琢的担保下,目羯的监禁咒被暂时解除了。
他们出行去的地方是砂冢。祢朔、简风琢带着目羯和一些卫兵,一起骑着暗骁飞上来的——要来砂冢这么高的地方,还是交给专业的“交通工具”来完成比较好。
起初目羯死活不要过来,直到简风琢用生命发誓沙蛊早就被妄修杀死了后才不情不愿跟了过来。当他的双脚哆哆嗦嗦踏入砂冢时,这里的死寂和空荡确确实实地验证了沙蛊已死的事实。不过目羯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害怕,紧紧跟在简风琢身边,颤声问他到底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带上他。
“因为我想逃跑。”简风琢压低声音道,“当时我就是从这里进入仲魔的,我想找找是否有可以回流荒的通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简风琢冲目羯弯弯眼角,眼睛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哀伤。
目羯呼吸一滞。对于简风琢他其实了解不算深,只知道他是那位神秘出现的魔龙大人一起带进仲魔的流荒人族。奇妙的是,自他入住生生树以来几乎从未见过魔龙的面,他也从未见过简风琢和魔龙有什么往来。目羯心存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如今看来,目羯突然有了大胆的猜测:这个流荒少年是被强迫才进入仲魔的,他和魔龙一定有点什么隔阂!
总之先不提这半妖的脑洞,祢朔和简风琢带着目羯来了两次砂冢都没什么收获,只能再默默飞回生生树。这两次出行都神不知鬼不觉的,目羯也不知道那从没见过面的妄修和魔龙究竟知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暗中谋划什么,但他也被严令禁止到处乱说,否则就再把他关进地牢。
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当目羯以为简风琢的出逃计划搁浅之时,简风琢突然匆匆出现在他面前,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两日后,再去一次砂冢。这次或许能成……你这样的话,可以彻底摆脱仲魔了。”
“真的可以吗?”目羯结结巴巴道,“我们这么跑,妄修大人不、不会知道么?”
“我来的时候都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简风琢耸耸肩,“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家族就要彻底覆灭了。”他眼底的焦灼目羯不是看不见,他能深深感受到这个少年身上的不安定与烦躁。
目羯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