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起,冷月醉
思故人,乘风归。】
笛音又响了,比刚刚更加清晰响亮,清越之声回荡在安静的山谷里,把简风琢的目光再度吸引了过去。
怪物们在表演。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都随着笛音乖乖地摇来摆去,发出完全不着调的声音唱和着,当齐遇吹到一个重音时,队伍最后面的灵息就会喷一次火,场面看起来十分震撼。远处时不时传来双头象穿透力极强的响亮叫声和各种奇奇怪怪的鸟鸣……可谓是一场盛大又聒噪的演出。
简风琢慢慢飞了过去,悬停在半空中,没有落地。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直到一曲跑调的《乘风归》结束,齐遇一脸别扭又臭屁的表情仰头看他时,简风琢还是没有再继续靠近。
“这是给我的礼物吗?”简风琢不可思议道。
“瞧把你能的,这是在庆祝天上那个死老头的忌日。”齐遇大言不惭道,“你是沾了那个死老头的光。”
这样理解好像也行。简风琢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不敬神的家伙,反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很开心地大笑,听到自己恣意的笑声在山谷里撞出一波一波的回声。
齐遇面色不悦地看向七土顺:“不是让你晚点再来吗?”
七土顺笑着眨眨眼:“大王恕罪,老夫最近啊有点糊涂,以为已经到时间了呢!”狗子啾鸣着迫不及待落在了齐遇旁边,看来它宁愿和一群妖怪们待在一起,也不想继续在那压迫感十足的裂谷上方飞行了。
简风琢慢慢降落在崖边。他的心跳得有点快,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但简风琢表面上还是挂起一个淡定的笑,适当地掺杂了点新奇在里面:“你是怎么知道这首歌的?”
齐遇看着他,迟来地感到一丝奇妙的……羞耻感。
说来都是那棵鬼影树惹的祸。那天不过是在一片小树林瞎转悠,恰巧“偷听”的一棵鬼影树是一个9岁惨遭横祸的御北小女孩,一生短暂,最明晰的记忆就是爱唱歌的母亲经常为她唱一首动听的民谣,《乘风归》。唱的是离家远去的家人、爱人终有一天会披着璀璨的霞光,乘风归来。
齐遇也就是觉得很好听,有点心痒痒,于是鬼使神差地翻出了好久之前七土顺送他的一柄木笛,偷师御北小女孩的母亲,凭着其过人的才智把《乘风归》的谱子复刻了下来。但一个人吹笛子也太单薄了,他脑筋一转,跑到西山抓来一群隐世的花妖,让它们随歌起舞。花妖跳舞可是很有吸引力的,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不少妖怪们偷偷看,那几个胆小的兔妖竟然都跟着跳了起来……
于是乎,不知为何兴致大发的齐遇召来——或者说施以淫威逼来了一大堆看上去还凑合的大小妖怪,他要排一出群舞。在此期间千手蜈蚣贱兮兮地过来凑热闹,还差点吃了一个花妖,于是齐遇惩罚它一直在队伍后面直立着,当最“大牌”的那个伴舞。
灵息竟是自愿参加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这家伙似乎脾气变得更好了。
“在简风琢生日当天表演”这个想法,根本就没在齐遇的脑子里成型过,但就自然而然成了他现在一切行为的底层逻辑,就跟“今天下雨了”“天气好热”一样,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呈现在了脑海里。
七土顺发现了,但他没有说破。在看过一次排演后随口说了一句“这些花妖可真好看,小殿下若是看到了肯定喜欢”后,齐遇也不知道为什么,别别扭扭又把这些领舞们给驱逐回西山了。为此花妖们委屈了好久,但又怕这个神秘又彪悍的山大王,偷偷发誓躲进西山秘境再也不出来。
于是简风琢看到的最终版本失去了最美的灵魂妖物,反倒欣赏了一场不伦不类千奇百怪的“生日舞会”。
“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哪儿还记得从何而知的。”齐遇一脸傲娇,“怎么样,还可以吧。”
简风琢由衷道:“是非常合适的……号丧之歌。”
“号丧?号丧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在简风琢忍不住缺德地笑起来时,他看见齐遇突然从身后掏出他那条黑色鞭子。
他立刻收敛了笑声,一脸惊恐:“我不就笑两声,你你你还想打人吗!”
“说什么呢?”齐遇翻了个白眼。他本来想得好好的,但真正行动起来,又不知怎么别别扭扭的。他梗着脖子把鞭子往简风琢面前一递。
“这个送你。”
简风琢看起来更惊恐了。
“为什么送我这个?这可是你自己的……”他有点结巴。
齐遇眼神乱飘,故作不耐烦地喊道:“给你你就拿着!”
七土顺慢吞吞走上前插到二人中间:“小殿下,我们知道北原有这个16岁生日时送一件称手武器的习俗,但因为这里也缺少合适的锻造武器的地方,想造个新的恐怕是来不及了。大王就说把他的鞭子先送与您,我们都觉得您使鞭子一定也很合适。”他轻轻推了推简风琢的背,“您就先收下吧,大王反正也用不上什么武器……他说您跟这鞭子还挺有缘呢。”
那缘分可大了。简风琢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还是不忍在他这一众小喽啰面前让他下不来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条黑色鞭子。熟悉的冰冷又结实的手感,手柄应是某种岩石的质地,对简风琢来说很重,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透着暗黑的光泽。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这鞭子不像之前跟活蛇一样能自主灵活摆动,而是如普通鞭子一般静静垂在那里。
“我将它送给你,它以后就听你的话了。”齐遇像是看出了简风琢的困惑,说道,“你可以试试。”
简风琢想了想,指着齐遇,对着鞭子道:“绑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鞭子果然开始有了动静,但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犹犹豫豫滚出了简风琢的手掌,耷拉在齐遇的脚边,象征性地用鞭子尾部缠上齐遇的脚踝,即使这鞭子没声音没表情,简风琢也能感知到它那进退维谷的彷徨。
“看来它还不够听我的话。”简风琢幽怨道。
“慢慢来。”齐遇嘿嘿一笑,弯腰捡起鞭子,重又塞回简风琢的手里,“这就算礼物了啊,你要是敢搞丢了,我就把你丢千手蜈蚣肚子里!”
远处的千手蜈蚣无缘无故打了个哆嗦。
简风琢握住鞭子,齐遇手心的温度通过它传进了简风琢的掌心,又顺着掌心慢慢流进咚咚跳着的心脏。
“谢谢。”简风琢抬起脸,由衷地粲然一笑。
“你们特意为我准备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极北驻地。
简崇看着眼前一堆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怎么,是打算就地过个年么?”
榕澈和太之湘正站在营地门口,牵着身后两只飞鹰;祝郁和太之熠刚从一个帐篷走出来,站在离太之湘他们较远的位置;瑞昭带着一小队灰色软甲的士兵正聚集在营地另一侧,营地中央还留着坠金和一小支精锐部队,此时正有点紧张地看着简崇。
大家一时没人接话。还是太之湘率先打破了沉默:“简叔,听说今天要做大型的地相追息?在哪里?飞龙湖那边吗?”
简崇看了她和榕澈一眼。“应尽山,估计一会儿就开始了。坠金,你带他们过去。”
“应尽山?”太之湘困惑地看向榕澈,“那是哪里?为什么在那里做追息?”
榕澈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们先跟着去看看,阿湘,别再问那么多问题。”
太之湘皱起眉头,她不知道榕澈为什么看起来突然变得很紧张。
坠金带上榕澈和太之湘率先起飞,后面跟着祝郁和太之熠。简崇走向瑞昭,冲他招招手:“我与你有话说,过来。”
应尽山下广袤的雪原,依稀能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独自站立的人影。他们各自相隔甚远,围成一个偌大的圆。
沐葵走过其中一位地相师时突然停了下来,问:“你从何处来?今年多大了?”
这位地相师已显出些老态。他的神情有些茫然,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我从九蘅来,家在三重深山以南处,今年已有百来岁啦。”
“百来岁,还算年富力强嘛。”沐葵笑眯眯道。身修灵术的流荒人,青壮年时期要比普通人更长,在八九十来岁还会有着年轻的样貌和体魄,若是继续精进下去,这样的体态维持到数百岁都是有可能的。但大多数普通灵师都会在这个阶段开始放慢脚步,甚至会放弃修习,于是在百岁时开始出现老态,也是寻常的事。
“不敢当不敢当。”地相师笑道,“如今来北原,都会觉得没有以往年轻时抗冻了。”
“怒奂都是怎么把你们劝来的?”
“能够追溯聆听上古魔域遗留的地念,大多数地相师都会经不住这个诱惑吧。”
“就不怕此行危险?万一魔域打开了呢?”
“当然有这个危险,”地相师摸摸下巴,“但说实在的,我没那么担忧……毕竟现在流荒大地上到处都是厉害的灵师,尤其储光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必若是现在真的重开魔域,我们也能应付得来。”
这人说话还真是轻巧。沐葵斜睨了一眼:“你不会还很期待吧,开魔域?”
地相师神情淡然:“不期待,不恐惧,只是好奇。神君陨落数年,生异变,早已是意料之中。”
沐葵哈哈一笑:“很好,很好。”她大步走到圆的中心位置,望了眼远处天空中的御北巡逻队,“今天请诸位用尽自己的全力,进行【溯脉】,现在开始。”
地相师们心下困惑,但还是听话地半跪在地,将手牢牢贴在了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相比追息,溯脉是项简单许多的勘探工作,地相师们会靠自己的灵力追溯大地隐藏的脉络,寻求呼吸的共振。
但当他们开始进行溯脉时才发现不对劲。有一股更为强大的灵力——甚至超越了普通流荒灵师能够拥有的灵力强度——一下子凌驾于他们之上,怎么说呢,就像六个小鸟背上突然架上了一只飞鹰。老地相师身形一歪,又竭力稳住了自己。他们必须撑住,被这股力量驾驭、引导,并尽力维持稳定,若在这时掉链子,死的绝对不是飞鹰,而是被迫护阵维稳的小鸟们。
老地相师咬紧牙关,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已经无法睁开了。是怒奂吗?还是那个神秘的阿月……那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一滴泪掉落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了一朵冰花。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大地黑暗的深处,寂静的混沌里,缓缓响起了一段空灵的旋律。
不像鸟鸣,也不像人声,是世间诸生灵皆从未听过的乐音,诉说着与天地共存的悠远,生死一瞬的哀伤,洗髓伐骨的清透纯澈,伴随着每一个纯净的新生命降世,和每一个亡灵在灵渡河将一身前世的尘埃洗得干干净净。
大地之上的人们听不到这般的乐音,却能感受到灵魂在为无声无形之物而震颤。
远远的,御北巡逻队队员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猛地掉转头和队友道:“情况不太对,我马上去通报简家主,你们去看看那群地相师究竟在干什么——注意安全!”
齐遇猛地一抬头。他像一头机警的狼,远远地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起风了,凛冽的、寒彻骨髓的北风。齐遇遥望天空的瞳孔里倒映出了瞬间乌云滚滚的天空。
接着,那个声音出现了。这一次,简风琢和七土顺都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是……玉鹤的声音……”七土顺仿佛焊在脸上的气定神闲此时四分五裂开来,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天边,那里云气翻涌,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齐遇?”简风琢一把扶住歪倒的齐遇,让他缓缓坐到地上,“怎么了?还好吗?”
齐遇闷哼一声:“头疼。”他暗暗咬紧牙关,把一丝微弱的呻吟咽进肚里。
身后,那群胆小的妖怪们早已四散奔逃,躲进了山林里,只有灵息一步步走了过来,深邃的目光定在了齐遇身上。
齐遇闭上眼睛,识海里的黑暗与混沌在迅速膨胀,如同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已经达到了临界点,随时随刻会突然爆裂开来。齐遇整个人都因这个临界点而紧紧绷着,肌肉贲张,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玉鹤的声音在他耳边连绵不断地盘旋,一圈又一圈,直直地扎入那漆黑的识海。快……就快了……窒息感席卷而来,他在刺骨的冰河里向上浮游,头顶触碰到了坚不可摧的冰层。
模模糊糊的,耳边传来简风琢遥远的声音:“顺爷爷你先看着他……我飞上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我就飞高点儿看看……”
“小殿下!你去哪里!小心有危险呐!”
简风琢……简风琢!
一声爆破。黑暗的混沌态终于被骤然打散,迷雾散尽,他撞破了坚冰,跃出了水面。
齐遇猛地睁开了眼。
大地深处传来不祥的轰隆声,下一秒,毫无征兆的,暴烈的黑气从裂谷深处冲天而起!像滔天的巨浪瞬间汹涌而上,遮天蔽日,因此而起的狂风一下子将悬崖上微小的生灵一股脑掀飞了,就连缩进龟壳的七土顺也被连龟带壳掀进了密林深处。
灵息咆哮一声,四爪紧紧抓住地面挡在齐遇身前,咬牙抵住了暴虐的风。它有些愕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黑色风暴,不觉低头看了眼坐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齐遇。
齐遇抬起头,向它露出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瞳孔里有细小的金光在疯狂游转。
灵犀虎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风暴。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灵息半晌,直到那细小的金色光线慢慢放缓了游动的速度,他的瞳孔渐渐聚了焦。他像是才认出眼前站着的是灵息似的,移开视线,站起身,在怒号的风中,在爆发的黑色风暴前,随手拍了拍裤子,平静地问:“简风琢去哪里了?”
起初,简风琢只是想看看鬼影山脉的边缘处发生了什么,它很有可能又出现在了北原这个想法攫住了简风琢的心脏,他焦急地看了看齐遇,又看了看风云莫测的天空。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迅疾地飞上天,想要一看究竟。
但异变总是发生得那么突然。
当简风琢意识到底下的裂谷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下意识朝裂谷一侧掠去,下一秒就被冲天而起的黑色气流凶猛地卷了进去。
简风琢一下子就跟迎面撞上一堵墙,瞬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整个人像一片树叶在狂乱的气流里甩来甩去,一时间人和周围都陷入了窒息的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简风琢的意识竭力拉回了一丝清明,耳边隐约能听到轰轰的声音,但人似乎已经逃离开了风暴中心,被包裹在一团毛茸茸的温暖中。
狗子……不是……简风琢用力睁开了眼睛,尚且模糊的视线里有黑色丝状的东西在风里飞舞,有点像当初那个怪异的湖里爬出来的……对危险的警惕让简风琢更加清醒起来,他移动着自己的手,试图把自己撑起来。
触感和视觉的敏锐都回来了,他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一个宽阔的背上,覆满坚硬的漆黑鳞甲,脊背上有一溜柔软如丝的长毛,简风琢朝两边看去,云雾之间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沉稳有力地上下扇动。
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