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风琢就这样住进了千年老龟妖七土顺的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经历了这么动荡的几天后,他竟然在鬼影山脉获得了一个极其舒适的住处,和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正如老龟所说,他的“芳华洞”——这是老龟给自己家取的名字——在石阴峰中,通过各种幻术和阵法隐藏了起来,简风琢可以放心地在石阴峰以及附近地带走动。不过最近因为有了“大王”的庇护,就算没有这些防护手段,也没有什么妖孽胆敢靠近这里了。
简风琢开始受宠若惊地享受七土顺蓬松柔软的干草床榻、温泉池、甘甜的茶水以及花样繁多的小食点心——这些吃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都非常新奇美味,七土顺说以他现在的修为百年不用进食都可以,做这些点心吃纯粹是自己的爱好,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
“若小殿下吃不饱,要不老夫去逮个兔妖给你烹了?”
“不用不用不用我能吃饱!”
狗子在七土顺的石洞门口一棵松树下为自己搭了个舒服的窝,跟着住了下来。除了每次那少年大大咧咧从天而降都能把它吓得栽跟头外,狗子和简风琢一样,惊异又心怀感激地享受起魔域里难得的静谧时光。
准确来说,对简风琢算不上静谧。
“走,今天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少年的脑袋又一次出现在简风琢房间洞口。
简风琢正坐在床上翻看七土顺给他的几本树皮书,上面画满了妖异的图案与花纹,虽然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简风琢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又要出门吗?”简风琢暗自叹了口气。才过去短短三天,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已经拽着他在鬼影山脉里飞天走地无数次了。
起初简风琢是很乐意的,毕竟他还在隐隐担忧是否有其他巡逻队员掉进了熔鬼裂谷的地界,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去找鬼沙祭,看看是否能获取些线索。不过估计那次被少年狠狠教训了一顿后学乖了,藏得影都没见着。
“鬼沙祭狡猾得很,它能把自己每一粒沙都分散藏在各地,直到需要时再聚集起来。”
不过经过这两天走马观花的搜寻,简风琢没看见任何流荒人的踪迹。看来就算掉进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简风琢宁愿只有他自己倒了这个霉。
他渐渐放弃了搜寻,再加上体力完全跟不上那个劲儿根本用不完的少年,跟着他忙活一天能把身子累到要散架……现在他只想在七土顺家的干草床上躺一整天。
简风琢瘫坐在床上,展开双臂,给少年展示他瘦巴巴的身体:“就不能休息一天吗?我真的没力气了。”
少年惊愕地瞪视着他:“你是用什么做的?纸片吗?这就累了?你当初怎么砍断丑蜈蚣腿的?”
又提这茬。“不知道,但我确实很弱。”简风琢老老实实回答,“你得信我。”
“我不信,我看你就是在装模作样。”少年又挂起他的招牌坏笑,走进来一把揪起轻飘飘的简风琢,“走!不骗你,真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
简风琢无可奈何地飞上了天空。自从少年知道他其实会驭风而行时,这家伙就不让狗子跟着,坚持让简风琢自己飞。“明明可以自己飞,为什么还要坐鸟背上让自己处处受限制?”少年奇道,“体力不行就慢慢来,实在坚持不住了不还是有我么。”
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多了位严师。
不过有趣的是,简风琢在这里被迫自己长途飞行,反倒有了些明显的进步。虽然飞一阵子后体力还是跟不上,呼吸急促喘气不匀,身子在空中忽高忽低,自己无法精准控制方向和行进速度,但他至少能坚持飞很长一段时间和距离,并且没有力竭到昏厥过去……是的,以前的简风琢就遭遇过这种很丢脸的事。
也许是因为这里恒定温暖的环境和一直在自己面前发出嘲笑的少年,也许是没有了父亲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漠,以及那群老师对自己刻意的宽容放水,在这里的飞行让自己浑身都在发烫,腾腾热气涌上头顶,让他几乎快忘了北原上空刺骨到令他眼泪直流的寒风与冰霜。
终究还是有体力耗尽的那一刻。简风琢两眼一花,从高空中向下坠落而去。一只手轻轻松松把他揽了过去,少年扬着眉低头看他:“看样子应该不是装的吧?”
“演技没这么好。”简风琢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飞了这么久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少年抬起头,从简风琢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尖俏的下巴。这人每天在野外风吹日晒,皮肤虽说晒成了小麦色,但看起来依然细腻光滑,完全不似这人粗糙彪悍的性格。
他就这么揽着简风琢,越飞越高。视线越过那条狰狞的大裂口,简风琢眯着眼睛向远方望去,目光所及最远之处皆是茫茫雾色,遮挡住一切目光的窥探。而如此之高处的风依旧轻柔,像脚下那片墓林一般寂静,没有生命力。少年猛地来了一个大转弯,向北——至少以这个世界里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基准来说——沿着裂谷,朝着隐藏在迷雾里的尽头飞去。
当少年慢慢悠悠开始下落,最终带着简风琢降落在密林中的一片空地上时,他们已经离七土顺的家很远很远了。“这里老王八都很少会来。”少年把简风琢放下了地,淡淡道。
简风琢环视四周。这里的树格外的高耸,从地面上看,那些或密或疏的树冠仿佛要长到天上去,像一团团阳光下的暗影。与它们巨人般的身高相比,一人就能抱过来的树干都显得不是那么粗了。
“妖的鬼影树?”简风琢下意识想去抚摸树干,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垂了下来。
少年则相反。他将手放在身边的树干上——熟练得像做过了无数遍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消失了,略略下撇的薄唇如刀锋般淬着寒光。
寒光转瞬即逝。
“来。”他一偏头,示意继续朝前走。简风琢随着他往林深处走去。黑色的高大鬼影树静静分立于身侧,如同沉默的将士,忠实的戍卫,成百上千年地守候于此,此时此刻,正向他们行着注目礼。
简风琢心下肃穆。这里莫名的氛围,教他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那些遗世独立的巨树,去窥探下悲伤下掩藏着怎样的故事。
这就是他早早落地,选择步行的原因吗?简风琢的目光又落到了少年的背影上。此刻他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那抹无所谓的笑容必定是掩去了的。
天色逐渐暗了一些。
少年终于站定了脚步,示意身后的简风琢上前。他们现在站在一处下坡的坡顶,坡度极缓,坡下被一片浓雾笼罩着,只能看见近处几棵黑树影影绰绰的影子。
简风琢和少年并肩而立,看着眼前的迷雾林。
“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地方?”看着和“好玩”也沾不上边。
“它的好玩之处在于,当我走进这片雾时我看到了一些奇异的景象,但老王八却什么也没看到。”少年歪头看向简风琢,“猜猜看,你会不会看到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少年一扬下巴,边说边迈开了腿:“去看看就知道了。”
简风琢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他的脚步慢慢走进了雾中。
起初他还能看到少年蒙在雾里的背影,但在第三次转头留意身边藏在雾里的树后,再次回过头看时,前面只剩下了乳白色的浓雾,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简风琢站住了脚步。“喂?”他低声喊了一声,“你在哪里?”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简风琢缓慢地向前走着,凝神环视着四周。但除了白茫茫一片,他已看不到任何东西……连树也看不到了。
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混沌的梦境。
突然间,一声凄厉的叫声骤然在简风琢耳边炸开,像一把巨锤狠狠当头砸下,把简风琢震得仿佛神魂俱碎。简风琢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上,死死摁住耳朵。那叫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穿透了耳膜闯进自己的体内,霸蛮地冲刷过血肉,搅起滔天骇浪,直至结束都有尖利的嗡鸣声持续地刺激着简风琢已无比脆弱的神经。
简风琢喘着粗气,抱着自己持续疼痛的脑袋挣扎着直起身,目光胡乱地扫视向周围。
那震耳欲聋的叫声充满了暴烈的痛苦与愤怒,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扭曲疯狂的声音。但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确定了,毫不怀疑——那是魔龙的声音。
“喂……喂!你在哪儿?你还好吗?”他拼尽全力大喊道。
没有回应。但渐渐的,随着耳畔的嗡鸣声弱下去,更多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各种妖兽的吼叫,有的尖锐短促,有的沉如洪钟,无数个声音混杂在一起,组成了暴虐的狂潮。
简风琢从地上爬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朝前冲去。
哒。
就在狂乱的声暴里,一下雨滴入水的声音蓦得响在耳边,像是一滴清冽的水滴啪的一声砸在了心尖上,让整颗心都随之一颤。
简风琢猛地站住脚步,下意识眨了眨眼。
就在这一眨眼的顷刻间,眼前的雾气忽的消散了,耳畔狂暴的声潮骤然停止。眼前已不是黑山林,而是一片空旷的谷地,不远处,仅剩的一片树林熊熊燃烧着,黑烟滚滚,遮天蔽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凄凉的焦土和七零八落的枯木,血色洇进土地,和焦黑相比,成了大团大团淡淡的黑色阴影。
简风琢低头看向脚下,暗红色的血细细长长地汩汩流过,顺着血流的方向向前走去,走到了一大滩尚且新鲜的血迹前。一堆模糊的血肉横陈于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简风琢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脸色已变得有些青白。
但他没有离开,更没有移开目光。
他走近那堆血肉,脚踏进了浓稠腥臭的血里,发出啪叽一声。
他听见那即将横死的怪物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我至高无上的……永恒的……王啊……】
简风琢慢慢走近,看见了将死的怪物那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睛。它仅剩一只的眼睛穿过了亘古的硝烟,越过漫长漫长的岁月,聚焦在了简风琢的脸上。
【你……你替我问问……】
“你要我问什么?”简风琢一步步靠近它,轻声问。
【你且问问那天上的神君……究竟是为何,要如此黑白不分!】
那充血的瞳孔骤然紧缩。简风琢身子猛地往后一仰——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背,将他往后拉去。
简风琢回头看去,少年就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漠地看着那团凄惨的血肉。待简风琢再度看过去时,它的瞳孔涣散开来,熄灭了最后一道光。
它死了。
“走吧。”少年拍拍简风琢的肩膀。
旧日的战场消弭得无影无踪,简风琢再一次置身于黑树林之中。只有那惨烈的景还残留在简风琢的眼底,给面前的少年也蒙上了一层焦枯的滤镜。
他深吸了一口黑树林清冽的空气,将那几乎深入骨髓的腥臭气冲淡了些许。
“这究竟是什么?”他不禁喃喃道,“过去留下的幻境?”
少年靠在一棵树上,声音要比往日放得轻慢一些:“据说,这是魔龙馗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叹息。”
“刚刚那个……”
“是他的属下之一。”少年像是累了,有点懒洋洋的,“我常来,多少也听了点故事。这里是【天罚纪】元年的古战场,当初魔龙馗就是在这里被神君玄处死的。”
……因为弑神。简风琢默默想。
“所以刚刚那一切应该是馗在灰飞烟灭前最后的记忆,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过去了这么多年都未散去。”
那个怪物弥留之际的话在简风琢耳边回响。“可能是有什么冤情吧。”简风琢低声说。
“冤情?”
“看起来魔龙馗的下属并不认为自己的王有何错处。”他看着不远处的迷雾,“却无端遭到了神君玄的制裁。你应该也听到了,它在质问神君为何不分是非。”
“我自然是听到了。”少年微微偏头看着简风琢,“可是为什么你也能够听见呢?”
简风琢一时无言。
“这里隐藏的秘密连老王八都看不到,却被你轻而易举看见、听见了,就像能够【聆听鬼絮】一样,莫非流荒人现在真混得比千年老妖都还厉害了?”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简风琢无奈地摊开手,“对我来说这一切也很奇怪,不比你知道的更多……你带我来,莫非就是再次验证我的‘非同一般’?”
少年爽快地一点头:“可以这么说。每发现你身上一个谜团,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你还藏着多少惊喜呢,小虫子?”
他微微探着身子端详着简风琢的脸,又露出了那熟悉的笑容。但他的目光却是鲜有的专注,似乎想穿透眼前这尊躯壳,将内里藏着的灵魂一探究竟。
“莫非,你本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