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胸倚坐在矮矮的桌子上,正对着大敞的门。
门外是浮游庭的后山,小温泉地。
两个时辰以前,天蒙蒙亮,赵方平借助涅槃丹,一步渡劫抵达元婴二重。
我之前折断他的腿,这肉身一重塑,直接好了。
现在他带着满身代谢出的秽物在小温泉洗漱。
我就在这里等他出来。
人容易触景生情,看赵方平步入元婴我难免想起自己当初步入元婴时的样子。
我有没有说过我元婴重塑肉身以前是个瘸子?
当年公孙怜委派我护送他,随他与其他人一起闯沙漠红窟,到了最后只有我和公孙怜活着,最终我们还是逃了出去,但我的腿从此就瘸了。
于是很多年间,我从丑陋,变成了又丑陋又腿瘸。
我正想要苦笑,却突然想起来。
被水墨晕染了脸庞的男人,我梦中看不见的男人,他的容颜变得清晰了,公孙怜。
我梦见自己跌倒砸碎夜明珠,就是在沙漠红窟出逃的记忆。
嗯?什么梦?我做过梦吗?
我迟疑了一秒,下一秒却又迷茫了。
我不记得我在迟疑什么了。
下一秒,我印象中,我从未迟疑过。
“北静阿姊。”
我抬头,赵方平一身白衣朝我走来,他变得非常年轻,与昨日判若两人。
他仍旧谈不上好看,但年少的容颜配上他气定神闲的气质,倒有二三分顺眼了。
他神采奕奕,嘴角挂笑。
实力养人。
我看着他就像看见当初方入元婴的我,他看向我就像我看向被我重塑肉身后的容貌与状态所震撼到的别人。
我道:“我在这里恭喜方平弟了。”
我原以为赵方平只会说两句感谢的话,没成想他居然直接朝着我跪了下来。
“方平跪谢北静阿姊,此生夙愿得偿,赵方平,愿为北静阿姊赴汤蹈火,死而无憾。”
我挑了挑眉毛,心想这赵方平还怪赤诚的。
“方平弟,起吧。你们南域不是有个库洛寺。”
我起身扶他起来。
“对。”
“北静阿姊问这个干什么?”
“去拜佛。”
我答。
“拜佛?”
赵方平显然摸不着头脑。
我道:“对。”
顿了顿,我还是向他解释了一下:
“大开杀戒前图个心安嘛。”
我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赵方平。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
我用手指抛出硬币,看它吧嗒一声,然后摇摇摆摆,荡入水中。
掉入水缸中心,小小的粉色莲花口。
小小的气泡翻出水面,硬币消失在莲花的身体里——至少我不能再看到它了。
我垂眸。
吉兆。
这寓意,万事如意。
“施主。”
我恍然抬眸,一个中年尼姑,她慢慢朝我走来。
她穿着一身黄色佛袍,那是寺庙里最位高权重的象征。
我松了撑着水缸沿的手,直起身子,朝她拱了拱手。
“我等您很久了。”
她说,看向我的双眼,无喜无悲。
等我?
为什么等我,我并不认识她。
我道:“您可否是认错人了?”
她道:“不,北静施主,我们认识。”
我怔了一下。
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只有一瞬间。
下一秒,我就又都忘了。
我道:“那么您叫什么。”
我顿了顿道: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我们认识,那么,我一定被困在某种局里了,对吧。”
她答:“祝瞻仪,法号,川玉。”
我暗中让小两仪记住了她的名字和法号,准备结束对话后就去推演关于她的星位,这是一个突破口。
我察觉到这其中一定有与我密切相关的隐情,尽管我并不知道这隐情是什么。
她又道:“您并不在现实当中。”
她说:“而我,我在凭空出现在您的拓本里。您的拓本,会短暂失真,但很快就会调整好。”
小两仪嗡鸣一声。
她听到了,她看着小两仪说:“缘点为它,始终在您,间有定缘,执事为我。”
我无比费解了。
我调整了一下一团乱麻的情绪,深呼一口气道:
“那么您一定有您要来的理由。”
她笑了一下,我说对了。
“对于您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
“支撑我一次次活下来的那些,心愿。”
我答。
“您的心愿,还是他人向您许下的心愿?”
我笑。
“都是。在我最没有理由活着的时候,有人向我许下心愿,于是我因他们而有了理由存在,真真切切。所以,我向我许下心愿,让他们心愿得以实现,保他们平安如意,永远愿意,向我许愿。”
她有些不解:
“可您不爱天下苍生。”
我笑:“我为什么爱天下苍生?”
她道:“您将是天下的主人,您很清楚。到时候,万民朝拜,他们面向您时,就是在向您许下心愿。”
我道:“对,但我已经不需要他们的心愿。这时候我已经锦衣玉食,我不再需要靠“翡翠白玉汤”活着了。他们来的太晚了。”
她沉默了,有一阵风刮过,我讨厌这阵风。
她良久开口:
“若是,那个当年在您需要时,递给您“翡翠白玉汤”的人,向您许下了,您要以苍生安危为己任,这样的心愿呢?”
我叹一口气道:“不要假定不会发生事问我。”
祝瞻仪只道:“发生了。”
我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祝瞻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她顿了顿道:
“有一个人,委托我告诉您。他要您活下去,成为史书上最英明的天下主宰。因为他想要人间最浩荡的哀悼,他要你带着这无上的荣光,为他风光大葬。”
我的血液停流了。
她的嘴张张合合,我却仿佛听见他的声音:
“不要土葬,也不要你了。我要一个人到大海的最深处。”
“看红珊瑚海。”
风声啸唳,我口吐一汪鲜血,一枚铁箭自背部穿心,我伏倒在水缸上。
鲜血染红半片池缸,剩下半片,映着我的脸。
七窍有血,泪血最深。
我明白了一切,然后,重重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