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文决也无法忘记与王誓分别的那一个下午。
黄昏笼罩整个世间,记忆里的其他人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无足轻重。他和仍然鲜活的王誓在进行着最后一次谈话。
“哥哥,如果我和你一样帮助别人,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王誓笑着说,“也许有一天,我还会来找你。”
“……哥哥。”
他好像心里藏着一些话,但总不愿说出口。但他最终还是说了。
“痛苦是真实的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小文决凝望着王誓的双眸,“如果痛苦是真实的,那为什么渡过痛苦的人会瞧不起那些和自己经历相同痛苦的人?”
“他们会觉得那些痛苦好像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渡过的,所以瞧不起那些在痛苦中彷徨迷茫的人。”
“可他们明明经历的是同一种痛苦啊,难道他们以前没有那么彷徨过迷茫过吗?难道那些痛苦其实是虚假的,是他们编造出来的?”
“我的意思是,那个拉牛车的老人其实不觉得累吧。不,也许是很累,但他完全可以负担这种累吧。然后他就有理由瞧不起那些自己拖牛车的人,说他们蠢,蠢到找不到两个人去帮他们忙。”
“哥哥,你教那几个小孩读书,他们完全有可能借此嘲笑那些不懂读书写字的孩子。”
“生育很辛苦吧,大宅院里一堆女子只围绕着一个男人转,其实她们也很累吧。她们明明就知道伺候一个愚蠢的男人有多累,争取一个男人——不,争取一个人的欢心是多么荒诞的事情,为什么还要瞧不起那些地位比自己低的女子?”
“男人也是一样吧,为什么书院里的人都歧视着彼此,他们明明知道受歧视的感觉有多累……”
“……”
小文决的话语如暴雨般倾泻而出,饶是王誓也愣了许久。
半晌,王誓才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
男孩很固执:“不,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我讨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只要是人,我就讨厌。”
“那你讨厌我吗?”
小文决沉默了。
王誓说:“你说,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是。”
“你说错了。”王誓的语气很坚定,“你就不是。”
小文决不知为何眸中有酸涩的感觉,他从来不哭,但现在居然想流泪了。
“我是。”小文决说,“如果我是王公贵族,我一定会瞧不起那些人的……”
“为什么?”
“你知道他们奉行的教育吗?”小文决说,“他们会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好像人生来就会懂得很多知识。他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会认为所有东西来得很容易,好像那些痛苦那些苦难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一样……”
“但是,但是,”年幼的文决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诞,“我不想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我不想有一天我过上了富裕的日子,转而去批判那些穷困潦倒的人……”
“你不会的。”王誓说,“我相信你,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不想,”王誓笑着说,“所以你永远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所有苦难都看得不重要……我不尊重所有人的痛苦……”他还没有说完,就低低地啜泣起来。
“你瞒不过我,”王誓为他擦拭着眼泪,“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瞒不过我的。”
“因为我知道,我最可爱的弟弟不会变成这样的人,你心里总有一处地方是柔软又脆弱的,这个地方会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文决好不容易才停止哭泣,他说:“可如果我真的成为我不喜欢的人了呢?你在骗我,你在安慰我,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你在说谎。”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只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了那样,你会怎么想我?”
王誓认真道:“我会想——”
小文决紧张地看着他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攥着桌子。
“我会想,你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才会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
“我会很心疼你的。”
王誓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道:“现在,我们该道别了。”
文决不想道别。
但他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会记得我吗?”小文决死死地盯着男人的手——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我们没有再见的时刻,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不等王誓回答,小文决便自行答道:“你不会。”
“你一定会说,会永远记得我,”文决说,“但你绝对不会。”
“你帮过的人太多了,我只是最不起眼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你没有理由记得我。”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小文决突然有了看他眼睛的勇气,“像你这样的人,我这一生只可能见一次。”
王誓笑了:“你还想见我几次?”
“一次,”小文决敛眉,“你这样的人,见一次就足够了。”
只这一次,他就永远忘不掉了。
只这一次,他毕生所有的善行都带着他的影子。
只这一次,他灵魂的底色就被充盈了。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什么话?”小文决问。
“我不会忘记你,”王誓说,“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独特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
明明画面已经结束了,文决却好似还没有走出来。
“看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了一件事。”阵灵说。
文决极冷地看向她。
“我知道你最后还是成为了你最讨厌的人。”女子的话像针一般戳在他心里,“现在,你是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毫无同情的人。”
见男孩不说话,女子说道:“你没有什么想反驳的?”
“我不否认。”
“那如果我要废了你的修为,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文决笑了。
他笑得很突然,让阵灵也有些茫然。
他只是突然觉得很好笑,觉得很蠢。
笑自己先前居然在内心隐隐期望一个人理解自己。
“我没什么好说的。”文决的口吻带着嘲弄,“只要一个人的思想不符合你的构想,你就会废了他的修为?”
“是。”
文决觉得很荒诞,甚至为自己的荒谬经历觉得搞笑。
女子添了一句:“只有圣贤才能从我的问心阵中安然无恙地出去。”
“什么样的圣贤?”
“推己及人、悲悯众生者。”阵灵的语气中总算带着些人的生气,“我渴望一个殉道者,一个心怀苍生的救世主。”
文决唇角勾起嘲弄的笑意,说道:“你现在可以废我的修为了。”
“你好像很不屑。”
“是。”
“你不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人?”
“不。”文决说,“我只是瞧不起你而已。”
阵灵却不生气,她疑惑道:“为什么?”
文决不说话。
良久,少女才开口:“你没有说完。”
“他最后……怎么样了?”
文决冷然道:“你没必要知道。”
他没必要把王誓的事情告诉一个他瞧不起的人。
少女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瞧不起我。”
“你觉得我理想化,觉得我在痴人说梦。”
“但我自诞生灵智起,就被困在这一方土地里。我出不去,永远出不去。”
“你瞧不起我做的事,但这是我的使命。”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既然天道让我成为一个秘境中的机缘,我就不能拒绝。”
“我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把机缘交给什么样的人。”
两人对视了。
文决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物,相反,他能被王誓感动,正说明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
文决说:“你没有办法出去吗?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少女说,“问心阵已经失传,没有人能把我召唤出去。”
诞生灵智也许是一件好事。
但对一个注定被困的人来说,灵智只能让她孤独痛苦。
“这是我的秘密,”少女第一次学着别人记忆里的模样弯唇,“可以换你的秘密吗?”
“……可以。”
*
正如文决预料得那样,那是他和王誓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身为庶子,在家中毫无地位不说,在书院也备受欺凌。
但母亲的打骂和繁重的课业没有压垮他。
文决以聪颖的天资和卓越的成绩赢得了夫子的喜爱,又一步步在府中获取父亲的注意和“关爱”。在他用一些见不得光的势力探查王誓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事。
王誓,已经死了。
他死在了自己的善意里。
他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帮助别人的机会,也永永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他热爱的世界。
“他帮一个读书人戒赌瘾,”文决的语气好像很平静,但紧紧攥着的拳头却暴露了他的愤怒,“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欠了一大笔债还没还。”
“债款欠到一定程度,是要人命的。”
“那个读书人拿他的命替了自己的命,他死前四肢全无、双眼失明……”
阵灵愕然。
“……那个读书人怎么样了?”
文决的眼眸极冷极寒,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他说:“也死了。”
“怎么死的?”
“被我杀的。”
文决看着阵灵惊讶又语塞的模样,笑道:“骗你的。”
“啊?”
文决想,他倒是希望是他杀的。
“债主见读书人还不肯还钱,就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他。”
“债务到底该怎么还,天道有数。”
可他的哥哥呢?
他的哥哥难道就活该遭受这些痛苦?
他这一生善行累累,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
女孩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低声说:“他……介入了别人的因果……”
文决气笑了:“是啊,每个人都鼓吹当大善人,有善终就是好人有好报,没善终就是介入了别人的因果。”
他第一次那么激烈地嘲讽一句话:“他帮助哪个人不是介入因果?怎么,有好报就是帮对了人,出事了就是帮错了人,可你让他怎么分辨谁该不该帮?”
“介入因果?你们这群修士惯会为天理的谬误找理由,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不管是谁,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是受人追捧还是受人唾弃他都要帮,因为他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恶劣完全正义的人,他相信人可以变坏也可以变好……”
阵灵不知道说什么,她低声道:“你还好吗?”
文决的样子好像要发狂,让她没由来地觉得害怕。
可他又突然平复了,他因激动而发颤的身体骤然又变得稳重。他好似变了一副模样——不同于在修真界的腼腆内向——他的姿态很高傲,眸中有一种漠视一切的情感。
他修为不高,却在闻名天下的问心阵中流露出睥睨众生的漠然感。
“灵根是什么?”
他的语气很鄙夷。
“他那样的人,才应该站在顶端。他的大义和决心,难道比不过那些蠢货?”
“你好像很瞧不起……修士。”
文决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冷笑道:“你还不懂吗?”
“你追求的所谓殉道者、救世主,是人类编造出来的。”文决的口吻带着嘲讽,“那些所谓的道义都是上层编纂出来的用以约束下层言行的虚无之物。”
“其实人没有什么不同。”
“不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胖瘦美丑,其实都没什么不一样吧。”
“都是一群追求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蠢货,永永远远地被欲求折磨——到死。”
“以谄媚的姿态吹捧着比自己‘高贵’的人,用鄙夷的目光俯视着比自己‘低贱’的人……”
“凡人和修士有什么不同?”文决的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啊。”
女孩抿唇道:“所以,你根本看不起他们的痛苦。”
“不,”文决说,“我看不起的只有人。”
阵灵有些语塞,她总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劲,她吞吐道:“你很别扭……”
文决却不想继续了:“也许你该践行你的使命了。”
“不,”阵灵说,“你明明想让一个人拆穿你。”
“你没有说实话。”
“如果你真的这么痛恨人类,那你为什么会永远记得王誓?你明明会尽量帮助你遇到的每一个人,为什么还一副对别人的苦难漠不关心的模样?你明明……”
她声音很轻:“你明明很喜欢你的师门,对不对?”
文决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姿态,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面貌来面对眼前的少女。
他在不熟悉的环境下假装成羞涩腼腆的无害模样,在渐渐占据主动地位时又一副高傲冷漠的恶劣姿态。到底什么是真正的他?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安慰林迁月,让师姐可以在伤心的时候好过一点;他在月山村以长者的姿态帮助小男孩;他真真切切地被刘刀的愿望感动过。
难道他本质上是一个温柔的人?
可他对人类的鄙夷和仇恨分明也是真的啊。
他自己也没办法搞懂自己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阵灵好似看破了他的内心:“我不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你很容易心软。”
“你害怕别人伤心难过,也讨厌一切的不公不正。”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嘴上鄙夷德行,但内心却孺慕精神。”
女孩的话语彻彻底底地击中了文决内心最隐匿的地方。他先是感到心中起了涟漪,随后仿佛连灵魂也受到了震颤,酥麻感从识海直直蔓延至肌肤——他眼眶湿润了。
他用指腹不停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身体震颤到几乎要跪下,他说不出话,任凭识海中某种莫名的力量翻滚沸腾。
“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女孩说,“如果上次那个女孩遇见你,她一定会转变想法。”
“我不会夺走你的修为,但也不会赐予你机缘。”女孩说,“你确实是一个温柔的人,但你也同样无法成为我心中的救世主。但我尊重你的道心,我既然没办法评判你道心的正误,我就不能夺走你的修为。”
文决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逐渐消散。他知道,他要出阵了。
“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如歌,”女孩说,“希望我们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