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王济等人分别,心中忧思杨骏会如何报复,担心师傅郑默的安危。背着一筐好李,正烦恼偏偏遇到讨厌鬼。
我心念着看不到我,看不到我,拿树枝挡着脸。
卫怜儿清脆的声音:“这不是担心你安危的老爷爷吗?”
老者慈眉善目转向我们,我心里想着倒霉,隐匿得好,可惜被卫怜儿一嗓子暴露了。
我大大方方走过去,递给一个李子:“请你吃。”
老者笑眯眯接过:“之前,你请我喝馄饨,这次回请你,可否赏脸。”
我心想着喝就喝,还能吃了我,便让卫怜儿一同坐下等待。
我不想说话,卫怜儿也跟着沉默。
倒是老者语重心长:“多好的李子,真甜,”汁水充足,他只能用力吞咽,“多好的孩子,看到你就想到少年的我。”
贾充这个老奸臣说的话令我作呕,您是打心里不知道自己臭名昭著,要不是怕你这宰执之位,京城之人都想朝你的老脸上啐一口百年老痰,让你酸爽清醒一下。
我答道:“君子行大道,我的祖先就是行大道,尽管没给我家留下爵位和财富,可我到哪都能堂堂正正地走着,不被人戳脊梁骨。”
“哈哈~说得好,谁年轻时候不是心比天高,满腔抱负,没有傲气不是好儿郎。”
我心想这人听不懂好赖话,挖苦他,他还开心,于是加大火力:“当然,不止年轻要做正人君子,一生也不能摧眉折腰干坏事,做有利于苍生的人,才能青史留名,”怕他年老反应慢,又强调一句,“不会遗臭万年。”
“好小子。”笑着拍我肩膀,他拍完后,我不满地拍拍他刚才拍过的地方。
“少年曾有英雄梦,奈何一去不回头。你知道我的父亲吗?”
“当然,堂堂的大忠臣,宣帝司马懿把持曹魏的朝政,大权独揽,不畏惧任何人。可梦中贾逵为曹魏江山声讨索命,宣帝忧惧而死。”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父亲给我创造了优渥的生长环境,他少年孤苦家贫,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来,所以敢于说真话,不怕失去一切,大不了回到从前。而我作为享福的下一代,吃不了这苦,司马家因为梦中索命,我们贾家一下子失了势,我得到的太多,挂念的太多,怕失去的也太多。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心境,生活的状态不一样,考虑的事情不一样。我父亲生活孤苦,刻板无趣,但身居高位仍有推到一切重来的豪气。而我呢,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难以逃出安于现状的牢笼。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但老夫看人很准,你孤苦无依,可凭借先天禀赋后天吃苦,有一番作为。等你的子孙辈,他们也会遇到我曾经遇到我的难题。人生皆常事,循环往复,看似变化很多,其实原地踏步。”
他就像个哲人一样,云里雾里的说,可能是太孤独了,他坏事做尽,得到了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名位。可心里还有一份良知,或许是他父亲的言传身教,或许是读书人的天地良心,知与行的矛盾,就是他的痛苦之源。
馄饨喝完,风烛残年的老人消失在傍晚的人群。孤独,凄惨,他是好人吗?他言之凿凿地说不会帮助暴虐的太子妃贾南风,也不会再作恶。可朝堂公审贾南风,一系列高超的伪证、威胁,以假作真,都是他老谋深算的手笔。说他是坏人,可他总是在劝郭槐和贾南风母女不要再作恶,还为了我的安危跑前帮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怀着万千心思回家,少顷片刻,叔父回家仰天大笑。
卫娘子迎上来问道:“遇到何等开心事,如此发笑,跟我一起分享一下。”
我猜到:“必定是贵人赏识,升官了。”
“不对。鉴儿升官发财并不能使我如此开心。”
卫娘子咬着下唇,男人开心事不过酒色财气,害羞紧张地摸着隆起的腹部道:“妾有孕在身,不能侍候好夫君,在何处寻到红颜知己,也罢,纳入家门也好。”
叔父摆手否决:“我有爱妻就足够了,还需要什么莺莺燕燕。”
我们异口同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人间快意事,大仇得报。”
心想着我家有何等大仇?我怎么不知道的,叔父和家中长辈曾没有提起过。叔父在官场谨言慎行、谨小慎微,亲邻之间与人为善,没听说过有什么仇人?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我直截了当地问:“谁是仇人?”
“曹家,”叔父坚定地回答,“想复辟,有能力复辟的曹家人都是我家的仇人。”
“叔父,祖辈到我们从没说曹家半个不字,还感谢曹公仁德宽赦先祖的错误。”
“只是托词场面话而已,曹操仁德?曹操无德!把我家害的太惨了,先祖们一身大才不能伸展,只能蜗居在田间地头。你小还不知道,曹魏的奴仆变本加厉,巡察到我们郗家的时候,抬手就打,不顺眼就骂,家族多少人被折磨的妻离子散,我们是骄傲的读书人,可活的毫无尊严,自从被曹贼诅咒的那一天起,我们家族何时过得像个人!他们把我们当做肮脏的奴隶、畜生,恨不得自生自灭,免得污了他家的宝剑。”说到这里,叔父哭泣了,他肯定还有很多说不出口的委屈。
我没有见过叔父哭泣,哪怕在战场上敌军正盛随时会被马革裹尸,哪怕是刀砍在身上血流不止,击败男人的委屈从来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曾经没有希望的黑暗。
“仁德?刘备才称得上仁德。张飞因为醉酒把刘备老婆让吕布劫了,知道罪孽深重想自杀,刘备抱住宽慰,兄弟同手足,妻子如衣服,原谅了张飞。糜竺之弟糜芳投降了吴背叛关羽后,糜竺自己把自己绑起来去见刘备,刘备帮糜竺松绑,也没有处理糜竺。黄权在夷陵战败转投降曹丕后,有人问刘备怎么处理黄权的妻小。刘备叹了口气,黄权没有负我,我负了黄权。东吴鼠辈也没有对功臣斩尽杀绝。”
一阵哀嚎:“我们的先祖,在曹操尚未发家的时候,就递上了名帖,表明誓死跟随的决心。为了曹操诛杀孔融、软禁伏皇后、逼迫献帝册封魏王,汉献帝是君,先祖是臣。我想只要不是畜生,是个有良知的人,看到汉献帝哀求,也会彷徨、也会想帮一把。而曹操做事太绝,先是逼死先祖,又要祸及家人,不是先祖机智,整个家族都要葬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曹魏被司马家取代,我仍恨!”
看叔父激动,我认错安慰:“叔父一说,我便明白,曹贼害我家族,曹家是我的仇人。”
叔父抚摸我的肩膀:“淮南三叛,忠于曹魏的势力仍没放弃。曹贼之后仍然蠢蠢欲动,我们做的就是浇灭曹家的死灰复燃,这就是快意恩仇。”
“叔父,为何你以前曾不提起这段仇恨,让我为您分忧。”
“傻孩子,弱者不配谈仇恨,首先考虑的事怎么活下去。活下去以后,我们才有资格谈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