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代司马家杀害曹髦而平步青云,现已高居最高军事长管太尉,是本次伐吴名义上的总统帅,这其实是天大的讽刺。张华是谋圣张良的十六世孙,也是伐吴粮草总调度度支尚书。
伐吴战略是名将羊祜苦心经营的,两年前万事俱备奏请司马炎批准,但贾充怕羊祜功高压过自己,拉拢党羽就是不同意,害的羊祜含恨而终。
羊祜遗言张华:“毕生的伐吴事业靠你了。”羊祜知道接替自己守荆州的徒弟杜预,不可能推动举国之力伐吴,需要司马炎身边有勇有谋的心腹股肱,而这个人只能是张华。
贾充名义上担任六路大军总统帅,更加有恃无恐。表态不伐吴是稳赚不赔,赢了是自己的,唱衰伐吴又可以甩锅,西路相持的时候就提议腰斩坚定主战的张华,被司马炎给拦了下来。
张华自知贾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来贾充没有好结果,气的把鏖战正酣的棋盘摔到地上,司马炎哪见过这场面,从小到大都在顺境中成长,一时愣在当场。
张华抱着司马炎,哭诉道:“招来贾太傅,他只会要求撤军。陛下,请一定挺过伐吴这道难关,不要功亏一篑啊!孙皓是暴虐昏庸之辈,要是他死了,吴主换一个贤明的,再攻打就难了。陛下,晋国实力远胜于无,挺过去就是一统天下彪炳千古之功,如果最后吴国能侥幸抵挡住六路大军,这都是罪臣一意孤行,请陛下腰斩、车裂臣。”
司马炎让传令通报的宦官出去,今夜破例不找后宫美人寻欢作乐,和张华谈论对吴国作战面临的风险。
张华对晋吴双方实力具体分析,得出晋国必胜的结论,不觉从下午开始畅聊,现在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君臣二人共枕在一个小几案上睡着了。
如吴丞相张悌所料,东战场朱宣带领吴郡士族部曲获胜,张悌再率建康驻军,两路大军联合扫平东路王浑或者是司马伷一部,晋国伐吴之战就会陷入泥沼,靠一个拖字诀就能拖垮六路大军,如果连胜东路军两部,灭吴之战就可以宣布失败了。
明天就要从建康开拔出征了,张悌和副帅诸葛靓在军帐内也是无眠,张悌把自己的战略构想告诉诸葛靓。
诸葛靓经历过二十二年前父亲诸葛诞淮南举兵。诸葛诞不顾与司马家联姻的私情,看清司马家篡权曹魏的野心勃勃,诸葛靓首次到吴国,请求共同反对司马家,只为还政于曹家。
诸葛诞固守一年,只为等淮南一场寻常的暴雨,水位暴涨,司马昭及部众必定惨死于淮南城下。
可那一年,却是百年难遇的干旱,雨季无雨。文鸯和文虎两兄弟鼓噪士卒投降,跳下城墙后,引司马昭大军进到二人所守城门。
淮南城破,诸葛诞被抓。第二天在城中心腰斩,由司马昭心腹颖川钟会监斩,这时候天下起了暴雨,曹魏公狗一生经历百场苦战,当年东兴之战被长矛刺穿手臂,后续服药刮腐肉痛煞人,都没有流泪。
可面对这不争气的雨,不甘心的败,不能成的愿,泪水比积攒太久的雨更加滂沱,最后发出怒吼:“臣已竭尽全力,非战之罪,天不垂怜。”
刽子手一刀朝诸葛诞的腰砍下去。左右撑伞,监斩官钟会过去。诸葛诞的上身还能爬行,用尽全力说出最后的请求:“放过我手下的好小子们。”
钟会得意洋洋地走到降军面前喊到:“诸葛诞最后的心愿是放过你们,你们到参军这边排队登记投降就饶你们性命。”看着眼前的降军,没有一人去登记。
钟会觉得丢掉胜利者的尊严,指着前面一百个将官:“把他们都头都按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的给我砍头,有一个说投降的就停下来。”说完,潇洒地头也不回回到军帐。
名士最重要特质就是要大师不慌,钟会在军帐吃起葡萄读起兵书来,等了一柱香还没有兵士来禀报。
钟会刚走到军帐门口,兵士终于跑过来,两人碰了个照面。
“降了?”钟会问。
兵士答到:“没降,属下禀报一百人已斩,是否继续。”
钟会陷入到震惊中,久久无法平静,于是收起傲慢,跑到投降士卒面前,左右撑伞,一把把伞打落:“大家都是忠义志士,诸葛将军已死,请大家节哀,望大家一定完成诸葛将军遗愿。快回军帐内,稍等已做好热菜饭食,我一定为诸位请命。”
钟会是文学家书法家,受到这种震撼,回到军帐内,给司马昭写了一篇免罪书,称这些将士是忠心的田横五百义士,请求赦免其罪,以后戴罪立功。
司马昭当然允许了心腹钟会的建议。这些忠勇义士让钟会在军界崛起,甚至成为主导伐蜀之战的镇西将军。
张悌听诸葛靓讲的故事,两眼痴痴地看着,真正发自内心的欣赏,眼神是藏不住的。
诸葛靓被看的害羞,咳嗽一声,强调:“丞相,战场瞬息万变,要杀伐决断,不可掉以轻心。”
张悌说:“每当看起你的谈吐,我就想到一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诸葛靓问道:“我诸葛家族的叔父诸葛恪吗?”
张悌一连说了六个对。
诸葛靓笑道:“我琅琊诸葛氏,都是血亲,当然像。”
张悌欣喜道:“不只是高大英俊的外貌,还有抢先说出他人心中所想的智慧,风流潇洒的气度,最重要的是不畏艰险的忠魂。”
诸葛靓回答:“感谢君之解悟,我的伯父诸葛瑾族兄诸葛恪在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果。我叔父诸葛亮为汉室鞠躬尽瘁,族兄战死绵竹,成都全族几乎被屠戮殆尽。我父在曹魏,”说着忍不住哭起来,“父亲不应该死的,他跟司马家私交多好,可为了曹魏,三族伏诛,我逃到江左,家里只剩下我姐姐因为之前嫁给司马伷,幸免于难。”
张悌叹息道:“诸葛家满门忠烈,虽身死,但死得其所。人间没有这股英雄气长存,哪还有生气?”轻抚其背。
诸葛靓讲家族故事,是想劝张悌求生,没有得到答案,直接问道:“丞相,我就直言了,我诸葛家族效命魏蜀吴三家,是感念明君知遇之恩。孙皓暴虐无道,君犯颜直谏不听,反屡遭贬黜。去年看形势危急,才重新启用。他不值君已死报之。”
张悌粲然:“我以为天下惟君最识我,懂我心思。我报答的不是孙皓,而是诸葛丞相效忠的吴。诸葛丞相当年贵为首辅大臣,对我这并非出身高门贵府的孩童甚是喜爱,惊叹我少有名理,破格提拔委以重任。我十七岁时丞相被诛杀,至今已二十七年了。我始终记得丞相的恩情,我就是抱着报答丞相知遇之恩苟活,违心迎合吴主孙皓,被士族清谈讥笑,只要能保全朝廷忠臣,保住丞相守护的江山,名声性命都不重要。”
诸葛靓陷入沉思之中,更加敬重张悌,用一生去报答一人一时的知遇,是最上等的君子之风。
张悌叮嘱:“君已不负吴。大战在即,胜固然欣喜,败的话,君需速速离开,切莫管我。”
是夜,无眠。
张悌率领副帅诸葛靓、护军将军孙震、丹阳太守沈莹浩浩荡荡出战,本来送行壮军威的吴主没有来。宦官禀告,昨夜吴主放歌纵酒,今日赶不过来了。
张悌无奈,带兵跨长江到杨荷,行军当日便遇到一路向西逃来的晋城阳都尉张乔的七千兵马。张乔躲过骠骑将军朱宣,又遇到吴丞相大军,送来降书不敢战。
诸葛靓劝道:“投降不可信,一定是缓兵之计,杀了张乔,免生祸患。”
张悌摆手:“张乔已是兵少势弱,不足威胁,只是两军交战的一粒尘埃,对战局没有影响。全军一鼓作气,与强敌决战,张乔七百人,不配大军用兵泄气。”
丞相张悌接受张乔投降后,率兵继续向北挺进,争取和吴郡朱张顾联军合兵,与王浑部决战。
琅琊王收到吴军连胜的消息,招来众臣讨论。
卞粹进言:“本就是王浑没有等待西路军中路军联动,被吴军蚕食先锋,现在王浑部处在吴郡朱宣兵锋所向,不久张悌也会攻来,我部暂处在安全位置,请殿下等待王浑与吴军决战结果。”
叔父反驳道:“不能等了,应与吴军一战,如果吴国两路大军联合,王浑部必败无疑,转而调头攻打我军,我们也会失败,整个东路军全败,也不用等西路中路战况了,伐吴之战完败。”
卞粹急道:“殿下贵为亲王,现在去就是以身犯险。先前你们说等等等,现在大军来犯,你们又要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不同意你们让琅琊王犯险。”
叔父据理力争:“现在是立功,如果坐看王浑部被剿灭才是真正犯险,吴军乘着大胜王浑部的气势,再攻过来!王爷,我军真的危险了。”
卞粹寸步不让:“王浑部必定会给吴军造成消耗的,吴军经过与王浑的恶战,必是强弩之末,我不怕。即便是吴军天时地利都帮着,侥幸胜了,全军攻来,我们六兄弟也不怕,就算把性命都折在江南,也要保住琅琊王。”
琅琊王举棋不定,看向刘弘:“国相以为如何?”
刘弘答到:“我同意郗隆的,战场结果本来就是难以预测的,没有必胜之战。但是论当前形势,我军必须出击,坐观友军被剿灭不助,我军士气会涣散,天下也会耻笑。再者,我军与吴郡士族部曲也不是你死我活这一种结果,只要拖住他们,以我对王浑率兵的了解,胜过吴国书生丞相倒不是难事。”
琅琊王沉吟片刻:“好!此战血战吴郡士族部曲战胜凶险,拖住其不去支援伪吴丞相军容易。就按照国相的战略意图,我们不必死战。王浑将军镇守淮南六年,手下士卒是六军精锐,吴张悌之军经历战事少。胜则越战越勇,败则奔逃溃散。南北大战成败都在我这一路军,诸君可为我效命,为国建功吗?”
卞家依附于琅琊王,琅琊王主意一定,卞家六龙当即表态全力支持。
琅琊王部署叔父郗隆做主将,带领卞家二郎卞衮五郎卞精六郎卞俊为先头部队。卞家兄弟恼怒,刘弘不是主将的话,怎么应该是大哥卞俊,嘴上嘟囔着,凭什么?
琅琊王询问嘟囔什么,卞家兄弟说战前不能饿肚子,要让诸将士吃顿饱饭,给搪塞过去。
叔父却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刘弘应该是主将,为何退下来,难道我们这一支队伍要做炮灰?
战争将近,作为主将必须精力集中,不去想可能的后手了,还是想想先头部队如何成为射杀吴郡士族部曲的箭头。
叔父带军与朱宣终于碰头,牵制其不能对王浑部形成夹击之势。
朱宣依旧高傲,喊话道:“刚斩了你们晋军的无名之辈,又来送死,报上名来。”
叔父干脆回答:“我乃高平郗氏郗隆,我左右为兖州卞家三龙。”
朱宣嘲讽道:“终于不用碰那些泥腿子了,”说完继续打量,“你高平郗鉴贵为汉朝三公,兖州卞氏为曹操生出曹丕曹植这样的人杰,如今跟着司马家的乱臣贼子,羞煞先人!”
卞家侍奉琅琊王左右,把司马伷奉作神明,听到出言羞辱司马氏,卞衮卞精当即拍马杀到。
朱宣看着随军而来的张顾,命令道:“张翰顾荣,你二人文物双全,速去斩两小儿。”
张翰顾荣与卞衮卞精,四人交战,反复纠缠,陷入拉锯。
张顾二人都用的是君子双股剑,左手钝剑厚重用作抵御,右手利剑寻觅时机进行攻击。
而卞精卞衮年轻力胜,再加上常年习武,一杆钢枪一杆长矛舞得虎虎生风,六十回合后,逐渐占据上风。
自负的朱宣急道:“吴郡三家,靠着舞文弄墨哄哄君王,真正立国安民还要靠军武,军武还要看我朱家。”
确实,顾家张家文采风流,担任的是孙吴文臣,不像朱家世代为将军。朱宣拿另外两家不擅长的军事开涮,在众人面前丢丑,确实不厚道。
朱宣拍马杀到,张翰顾荣得以在被动中全身而退。
只见朱宣立起紫焰万炼刀,刀面宽厚挡住了卞精长矛的用力一刺。卞精用力过猛,聚全身之力的矛头被刀面所挡,巨大的后坐力,不由得两手颤抖,长矛打着哆嗦掉落马下。
卞精闭眼,等待朱宣的快刀,一道厚重的刀风戛然而止,原来是二哥卞衮的钢枪挡住了,卞衮憋着涨红的脸道:“快跑。”
卞精转头就跑,看待宰的猎物逃走,朱宣轻盈地把重刀一收。
卞衮的钢枪没有承受住大刀的万钧下坠之力,钢枪惯性猛落,枪头一下子扎到地里三寸有余,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来。
朱宣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紫焰万炼刀高高举起,遮天蔽日。
卞衮陷入阴影中,但豆大的汗珠如急雨落下,扭过头来,妄图躲避死亡,只听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射到朱宣的臂膀。
朱宣大喝:“偷放冷箭,不是君子所为,你们这群失了势的乱臣贼子破落户。”
就是这一小会的功夫,卞衮马头掉向,舍了武器,逃回军中。
朱宣受伤,自知也讨不到便宜,也愤恨地回到军中。
卞衮惊魂未定,跑到军营,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卞家两兄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死亡。
卞精拉着哥哥卞衮:“快向郗主簿跪谢救命之恩。”
卞衮两眼无神,顺势要跪。叔父赶紧拉起二人。
卞氏兄弟心服口服了,但叔父召集卞氏兄弟共商对付朱宣的对策,对于强大敌人依然无解。
朱宣回到军中,怒不可遏,两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挥刀砍掉了几案的桌角。
顾荣劝道:“大将军,我们此战赢了,不要生气,与司马伷军战斗,不再这一时。”
平起平坐的三家,因为朱家军事擅长,所以拔高一等,朱宣向对待小兵一样吼道:“顾荣,你们连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都打不过,我以一敌二的时候,你们也不相助,要你们何用!”
顾张的部曲都是自己家的,连军粮都是自己出的,吴主孙皓都不敢说要你们何用,朱宣却说了。
张翰怒了:“我们既然无用,明日就回吴郡,东路军全靠大将军了。”
没想到,朱宣的宝刀直接架到张翰的脖颈上:“吴主授我,战事一切事宜,便宜自取。你不听军令,做逃兵,就吃我这一刀。”
顾荣也不再名士做派,宽袍大袖一甩:“大敌当前,不要起冲突了,要斩的话,把我也斩了吧,以后吴郡只有你朱家。”
朱宣低头思索,恢复冷静。
顾荣继续说道:“我们吴郡四家,世代互相扶持,有难的时候共渡难关,才有今天的局面,我们三家在吴郡互相通婚,都是亲人。你冲动伤了张翰,以后亲人之间怎么相见。”
朱宣把刀放在地上,说道:“我受伤了,昏了头,口不择言,你们出去吧,我要好好养伤。”
顾荣禀退,说完拉着愤怒随时要爆发的张翰离开。
琅琊王军也是满脸愁容,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因为战胜朱宣太难了。叔父郗隆和卞家兄弟会商没想出好办法,独自想了一晚也没想到破敌之策。朱宣是个六边形战士,排兵布阵无懈可击,个人武力勇冠三军,紫焰万炼刀锋芒逼人。难道伐吴大业就要在这里折戟沉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