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也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在二人身边,跑向了后院。
中堂内只剩下了东西两个座榻,相对而坐的陈望和桓石虔。
“呃……阿……广陵公……”桓石虔眨巴着大环眼,搓着手,又抱起拳来施礼,局促地道:“卑职,哦,在下以前在聚丰楼,多,多有冒犯,还乞恕罪。”
陈望仍没有正脸看他,草草地拱手回了一个礼,鼻子里发出了似嗯似哼的声音。
桓石虔稍稍定了定神,仍有些不自然地道:“我知广陵公在京城为官不比我们地方上,应承颇多,特意多带了些野生葛根,那是天下最好的品种,解酒有奇效,另有温峡米酒三十坛,还,还望笑纳。”
陈望看着颔首低眉,有些像大黑熊的桓石虔,又见阿姐对他貌似也是态度温良,有些心软,干笑了两声道:“咳咳,你……又是送酒又是送解酒药,是让我饮还是不饮?这两样东西合
在一起岂不是等于没送嘛。”
“嘿嘿,”桓石虔搓着手,黝黑的脸堂变成了紫红色,低头道:“我,我还从来没送过礼……”
陈望抬手道:“请用茶。”
说着,自己也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缓缓地问道:“前些日子我看见你的奏章了,知道竟陵的水灾和瘟疫,方才听阿姐说你遍访名医,找的哪位解了竟陵疫情?”
“哦,我亲赴广州,请了名僧支法存(东晋医僧,曾经首创了我国历史上治疗脚气方法),前来竟陵熬制了瘟疫药汤,得以解除,”桓石虔躬身接着道:“若不是胜谯也染上,我也不会长途跋涉,常法都是把染病之人集中一密闭处,用熏香烧醋治理,凭身体好坏自生自灭。”
陈望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暗道,这小子对阿姐还真是挺不错,竟陵离广州最起码也得有三千多里。
“哦,辛苦了,这么说竟陵百姓也跟着我阿姐沾光了。”陈望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阿姐既然怀有身孕,不适合长途远行,你为何又带她回来?”
桓石虔颇有些为难地道:“本来是想等生产以后再回京城,前些日子接大伯父信笺,说岳母大人身体不适,想念女儿,托他去信,让胜谯速回探望,无奈只能匆匆启程。”
“那你有何打算?”
“在下想今晚上就回竟陵,一来疫情后需要主持善后,二来,襄阳太守罗友报家父称氐秦有南犯襄阳之意,家父发檄文至沔中七郡,令郡守做好防御及增援,不得擅离职守。”
“哦……”陈望心道,久闻桓豁少有美誉,镇守荆州多年安然无恙,堪称为不可多得的帅才。
手抚着下颌,脸色凝重起来,看着桓石虔道:“氐秦早晚会入侵襄阳,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荆州重镇号称铁三角,江陵、襄阳、武昌,而铁三角的中心就是你的竟陵,乃是重中之重,不管三地哪里有战乱,你皆可驰援,右将军(桓豁)委派你做竟陵太守,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桓石虔肃然起敬,躬身道:“广陵公所言乃珠玑之言,当初家父初委任我竟陵太守时也曾这样对卑职说过此言,你俩如出一辙啊。”
“咳咳,言重,言重,右将军果然是深谋远虑,不愧人称荆州的定海神针啊。”说罢,陈望又觉失言,这不是在自己夸自己嘛,忙微笑道:“今晚就留宿府中歇息,明日再走不迟啊。”
忽然,陈观从后院跑进来,喊道:“兄长,兄长,大娘让我喊你进去呢。”
陈望起身,向桓石虔微微躬身道:“你在此稍歇息片刻,让军兵把物品抬到跨院,我去去就来。”
桓石虔躬身施礼道:“广陵公请便。”
陈望踱步来到了后院,随陈观一起进了东面陈胜谯的房间。
进门后见娘俩儿坐在床榻上,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陈胜谯的腹部,果然也看出来怀有了身孕。
司马熙雯挥手令他坐在对面座榻上,嘱咐道:“方才谯儿都跟我说了,桓石虔并非恶徒,你以后对他不得无礼。”
“啊,好,谨遵大娘之命,”陈望躬身道,又转向陈胜谯笑吟吟地问道:“阿姐,想吃些啥,我这就吩咐厨下去做。”
“呸,你个臭小子,若不是桓石虔,我现在早死在竟陵了,还笑呢,为何对人家这副模样,像欠你多少铜钱没还似的。”陈胜谯啐道。
“哈哈,我这不是看不惯桓家人嘛。”陈望关切地看着陈胜谯,笑道。
司马熙雯叹息道:“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其实桓家兄弟五人,要分开来对待,老三桓豁和老五桓冲人品性格都还尚好,老二桓云老四桓秘属于中庸之才,只有那个桓温狼子野心,交横跋扈。”
“大娘……你是没见当年在聚丰楼上,桓石虔那副样子,纯粹是色中饿鬼,若不是二弟去了,阿姐她——”陈望辩解着道。
陈胜谯扬起嘴角,一双美目弯如新月,笑盈盈地道:“其实啊,婚后桓石虔一直对我彬彬有礼,那日是他醉酒,其实他是……真心喜欢于我……”
后面声音越说越低,银盘似的俏脸上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还是,还是三个月后,他,他才在我同意下进得我房……”
陈望一听,心道,唉,这还错怪了桓石虔了,管他是莽夫还是才子的,只要对阿姐好就成。
遂笑道:“哈哈,难得他如此厚待阿姐,那我以后还得喊他姐丈喽?”
“你愿意喊什么就喊什么吧,听闻你拥立陛下登基现在是天子近臣了,出息了啊,眼里是不是没有我这个阿姐了?”陈胜谯一双美目眯了起来,挖苦道。
“不敢,不敢,哈哈,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阿姐。”陈望躬身奸笑道:“尤其惦记阿姐什么时候再给小弟做鞋,去年那双鞋底都磨破了,嘿嘿。”
“呸!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贩鞋的吗?”
“阿姐,您可不能瞧不起贩鞋的,那蜀汉昭烈帝刘备就是贩鞋出身嘛。”
“哈哈哈……”
陈望一席话惹得司马熙雯和陈胜谯一阵大笑。
说笑了一会儿后,陈胜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嘲讽,撇嘴道: “对了,方才听母亲说你与法慧妹妹那个……有了夫妻之实,羞不羞?”
说着,陈胜谯在自己脸上用食指刮了刮。
陈望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像个煮熟了的海螃蟹,低头喃喃地道:“是,是喝酒的缘故,咳咳。”
“进门就听你在念叨令姜阿姐的诗词,你这不是心里放不下她嘛,”陈胜谯转头又对司马熙雯道:“母亲,你方才说她要嫁给王凝之吗?”
“嗯,是啊,令姜也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文采斐然,谢家家风温婉敦良,做咱们家的媳妇儿最合适了。”司马熙雯笑道。
“大娘……”陈望嗔怪地喊了一声,制止司马熙雯的话。
司马熙雯抿唇笑了笑,对陈胜谯又道:“你也不必再责备于他,我已经揍了臭小子一顿了。”
陈胜谯蹙眉看着屋顶棚,想了想道:“明日,我明日晚上约她们几个来府里吃饭,好久没聚了,你作陪吧。”
“我……”陈望说不出是喜还是愁,不禁有些语塞,王法慧当然想见,一来是公务繁忙,二来是又不知以何理由去王蕴府上,但谢道韫也在场,那该如何面对啊?
陈胜谯好像能看出他的心思似的,勾唇颇有深意地道:“放心,老弟,我是来给你擦屁股的,凭我们之间的交情,定说服令姜阿姐不再恨你,也尽量促成你和法慧妹妹,如何?”
“哎呀,阿姐啊,你真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下凡。”陈望剑眉扬起,细目瞪大,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胜谯柔软的胳膊,摇晃着道。
“放手,你抓疼我啦!”陈胜谯一脸鄙夷地斥责道:“你个臭小子,竟然先斩后奏,这若是让王家叔父、婶娘知道了,不得打烂你的狗头?”
“她可是和当今圣上有婚约在身啊。”司马熙雯不无担忧地道。
陈望赶忙道:“禀大娘,陛下登基前就应允了我俩的婚事,前些日子因桓温又谈及此事,再次应允,君无戏言,想来是不会反悔。”
“呵呵,你比谁都了解昌明、道子弟兄俩,我也有所耳闻,他们俩的话也能信吗?”司马熙雯冷笑着摇头道。
陈胜谯插言道:“母亲,人家现在是天子了嘛,不比从前。”
陈望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露面了,遂道:“阿姐,我……我还是无法面对谢家阿姐,还是,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吧,你们好久没见,就好好聚聚吧,女儿家的事儿我在场不方便。”
“嗯……也好,要不要我把法慧妹子留下,让她今晚在咱府里……”
“那好,那好啊!”
“滚……你个臭小子,想的美!”陈胜谯笑骂道:“你们男人,皆是好色之徒,我看你以后连镇恶也赶不上,他对我赌咒发誓绝不纳妾。”
“我也不纳妾,只要王法慧。”陈望坚定地道。
“嗯,看在你如此痴情,我就充当一次月下老吧,允你俩在花园相会,时间不能太久啊,”陈胜谯点头道。
陈望赶忙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阿姐了。”
“那你们的婚事什么时候办?”陈胜谯又问道。
“呃……我已和陛下说好,想先回兖州,若是再不去接管兖州兵马,恐又日后生变,陛下再以国事为重,不让我走。”陈望答道。
“嗯,也对,”司马熙雯插言道:“望儿也该回去接收兖州军政大权了,那毕竟都是你父亲的留下的衣钵,这是正事儿,法慧才十四岁,完全可以等两三年再说。”
“母亲,一提起他的事儿你就不管我们坐了十日的船,镇恶还在外面呢,该饿了。”陈胜谯娇嗔道。
“呵呵,现在知道心疼夫君了,傻丫头,我已经吩咐小环去厨下安排了,现在差不多了,走,用饭去。”司马熙雯笑着站起了身。
陈望赶忙扶着陈胜谯的胳膊把她搀起来,关心地道:“阿姐既然有了身孕,以后可要注意身子了。”
“老弟,你这是看我帮你约法慧妹妹,献的殷勤吧。”
“嘿嘿,哪有,哪有。”
三人说笑着去了中堂。
广陵公府因陈胜谯的回归,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不断。
次日晨,天不亮,桓石虔辞别了司马熙雯、陈望、陈胜谯,赶往桃叶渡。
陈望吃罢早饭,坐着牛车上朝去了。
作为司马曜的近臣,朝会结束,从晌午到晚穿梭在台城与宫城之间,游走在司马曜、王坦之、谢安三人之间。
刺促不休,墨突不黔。
晚间,陈望下朝回府后,怀着激动地心情进了中院,远远看见中堂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酒菜飘香。
陈胜谯和谢道韫、王法慧、张彤云三人正热火朝天,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边饮着酒。
遂偷偷地向西跨院的花园而去,遇到一名丫鬟,吩咐她暗中告诉阿姐他回来了。
边走耳中边听到阿姐在劝慰着谢道韫,“令姜,我以前就最厌恶之人就是桓石虔,但婚后在一起却发现了他的另一面,现在我已然是离不开他了,真不能用外表来衡量一个男人啊。”
“是啊,令姜,莫为此事发愁,我们大晋女子哪有为情爱而婚配的?你看看荀灌如此女中豪杰,不也是嫁给了从未谋面的周抚嘛。”
陈望听得出这个声音是当年在聚丰楼上的圆脸美女张彤云,她虽然不及其他三女美,但个性鲜明,伶牙俐齿,还有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肌肤胜雪,白如凝脂。
“唉……我以前总觉得这种命运不会降临到我头上,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这是谢道韫标志性的吴侬软语声音。
不敢再听下去,怕被她们发现,赶忙拔腿就进了花园。
时值三月底,满园春色,花草香气在四周弥漫,混杂着泥土的芬芳, 随着晚风吹入陈望的鼻息中,禁不住陶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