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公不必多言,”谢安脸色未变,依旧儒雅,但语调越发沉重起来,“我谢家虽非高门望族,但也是有些薄名,令姜在我谢家子侄中最为聪慧多才,何愁嫁不到夫婿?”
陈望真想说,我原本就无意于你们家的瑰宝谢道韫,都是我那前身的陈望惹得祸,但这又怎么能说的出口?
只得低头不语,想喝口茶水,又把手缩了回来,渐渐不自在起来。
谢安看在眼里,叹息道:“唉!姻缘二字并不简单,父母长辈不好强加干涉,听敝夫人所言,令姜对你颇为钟情,且早已私定终身,为何广陵公到现在才拒绝婚事?”
他的意思很明白的质疑陈望在男女之事上品行不端,不讲信义,辜负了侄女。
陈望默默地端起了茶盏,看向了谢安的书房,书籍堆满了西墙面的书架上,北侧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是他写字的地方。
望着桌案上一只博山炉在袅袅升着青色烟雾,陈望不禁出了神。
他现如今心里想的全是王法慧,但又说不出理由来为何拒绝谢家的亲事。
拒绝了这门亲事,就意味着跟谢家的距离拉远了。
世上有多少人想和谢家联姻,谢家子侄在朝中以及各地为官多达二十多人,那代表着拥有了数不清的政治资源支持。
陈望喝了口茶水,大脑在做着激烈地思想斗争,他万分不愿与谢家产生裂痕,毕竟颍川陈氏还只是个此等士族,不像父亲在时坐拥四州手下十几万精兵强将。
陈谢联手,将来在政坛上与龙亢桓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三大家族达成平衡,掰掰手腕。
但让他放弃王法慧那是万万不能,怎么办?
谢安好似看透了他的心理似的,淡淡地道:“如果实在不能娶令姜,又可维系陈谢两家几十年来的交好,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
“哦?”陈望赶忙放下茶盏,心道,这就对了。
古今中外政治舞台上的大人物之间,除非有一击致命的把握,否则不会做你死我活的争斗,大都是利益的交换。
丘吉尔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遂躬身施礼,冷静地道:“还请仆射大人示下,卑职洗耳恭听。”
谢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沉声道:“最近一年来接连发生两次叛乱,一次是庾希,一次是妖人卢悚,我已派人查明,两次叛乱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一大都是北方流民,其二都是京口、广陵周边人士。”
说着,谢安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似是让陈望消化一下他的话中含义。
陈望默默地听着,大脑在飞速转动,思忖着谢安的下面重点。
他知道京口、广陵乃是贫瘠荒凉之地,所以朝廷安置南下的北方流民都集聚这里,因为当地政府财力匮乏,管理混乱,经常发生械斗,抢夺地盘。
所以,流民们以各自在北方居住的地域为单位,自发组织了武装部队,以防不测。
谢安放下茶盏,星目深邃,盯着陈望,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北方流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我想让谢玄任广陵相,都督京口、广陵等周边几郡的军事,推行庚戌土断,增加财收,安抚流民,使其安居乐业,杜绝再次发生叛乱事件。”
“哦……”陈望点头沉吟起来,他的主要意图终于出炉了。
谢安这是想让谢玄从陈安手下独立出来,让他麾下的北府新军听命于中央调遣,而现在的中央不就是谢安领导的中书监嘛。
谢安不可谓不高明啊,利用庾希,尤其是卢悚事件,打着安抚流民的旗号,暗中巩固扩大他们谢家的力量。
如果谢安直接以中书监的名义下令北府新军脱离兖州,听命于朝廷,那势必会激怒陈安,毕竟北府新军是陈安一手创建的。
除了谢玄外,其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一个孙无终,那是陈安从流民里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个刘牢之,那更是当年父亲陈谦亲兵护卫队统领,因犯了收受贿赂,瞒报包庇之罪,被贬去当兵,意在锤炼敲打他。
陈安会舍得他们吗?
陈望内心展开了激烈地思想斗争,不同意,势必跟谢家从此决裂,同意,自己一句话的事儿,但怕伤了陈安的心。
只听谢安平静地道:“广陵公不必急于答复我,正好已到年底,这样,您再考虑考虑,等过完元日节再说,”
“也好,正好元日节左卫将军会到广陵公府,我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毕竟北府新军就像他的孩子,从无到有都是他一手创建的。”陈望点头应允道。
谢安脸上又堆起了笑意,抚须道:“当然,如果陈、谢两家联姻,那就最好不过了,我家令姜和广陵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应该是郎才女也才,哈哈哈。”
陈望此刻却是笑不出来了, 也无心再待下去,遂起身道:“那卑职就先告辞了 ,时间也不早了。”
谢安站起身来,客气地挽留了几句后,和陈望一起出了书房。
回到中堂上,见司马熙雯和刘娉相谈正欢,调侃着永和年间的人和事,并互相做着补充。
她俩恰好谈到了荀灌唏嘘不已,也就是现在六部尉荀蕤的姐姐。
陈望听着荀灌的名字,忽然想起了在现今社会他小时候,爷爷家里挂的年画就是荀灌娘。
骑着高头大马,银盔银甲,身披素袍,手持亮银枪,英姿飒爽,浓眉大眼,人物形象饱满,充满了过年的红红火火意味。
因为荀灌的丈夫周抚和儿子周楚都是桓温手下大将,先后任益州刺史,替桓温把守着川蜀地区。
但父子俩在六年中相继离世,桓温痛失良将,犹如断了左膀右臂,剩下荀灌一人,去年回了建康居住。
司马熙雯和刘娉都去周府探望并安慰了荀灌这位昔日的巾帼英雄。
谢安和陈望在旁听了一会儿,司马熙雯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陈望取过谢府丫鬟递过来的皮氅,帮司马熙雯穿好,两人在谢安夫妇的相送下,出了谢府。
黑漆漆的乌衣巷中空无一人,虽然没有风,但岁暮天寒,凛冽料峭。
来的时候星光璀璨,回的时候有些变天,巷子里暗了许多。
陈望搀扶着司马熙雯的胳膊,母子俩把臂徐去。
“大娘,跟谢夫人有没有说起谢家姐姐的事情?”陈望忍不住问道。
司马熙雯笑道:“我们俩还没说起令姜的事情,你们就从书房出来了。”
“啊。”陈望答应了一声,心道这一定是谢安嘱咐过谢夫人,由谢安来讲这个条件,所以谢夫人才陪大娘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个时辰。
随即笑着调侃道:“哈哈,大娘,你下午还声色俱厉地要登门求亲,怎么来了连提都不提了?”
司马熙雯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懊悔地道:“对啊,我怎么一和刘娉说起话来,就忘了呢,不行!我得回去说说去。”
说着,就要转头回去。
陈望大急,赶忙扯着司马熙雯的胳膊,满脸堆笑地道:“大娘啊,您还是别去了,都这么晚了。”
“呸,臭小子,你以为我真忘了?”司马熙雯啐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和谢安一定进书房去谈这件事了,我如果再说,咱俩所讲不一致,岂不是坏了事情?”
陈望心中不由得赞叹不已,大娘真不愧是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外表脾气急躁,内里却是心思缜密,深谙官场之道,如果平民女子即便是嫁入高门士族,也绝不有此见识,佩服,佩服啊。
于是赶忙搀扶着司马熙雯向前走去,边夸赞道:“大娘,父亲娶了你真是父亲的福分,您真是冰雪聪明,女中豪杰啊。”
“滚……”司马熙雯笑骂道:“臭小子,在外沾花惹草,我看你怎么收场。”
随后又叹了口气道:“谢安虽然外表风度雅量,温文儒雅,且有宰相之才,但为了家族利益,有谁会做到不藏私心呢?”
陈望默默地点着头,压低声音道:“他对孩儿说可以不取谢家阿姐,但——”
司马熙雯打断了陈望的话,幽幽地道:“不必对我讲,望儿,你们朝中大臣之间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好参言,影响你的判断力,你只需记得多留个心眼儿行了,凡事看得远一些,别只顾眼前利益。”
“是,大娘,孩儿谨遵您的教诲。”
“唉,我不知道叔仁他那位刘氏夫人会不会来咱们府上,为王法慧的事儿吵闹不休,到时候我非打你板子不可。”
“嘻嘻,大娘,那是您亲家母,您可要好好接待哦,就把孩儿往好里夸……”
“你个臭小子,一定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那种……”
“不能,不能啊……”
清冷的乌衣巷中,留下了娘俩说笑声,随着映在青石路面上长长的身影传出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