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打定主意必须得扶这个除了长相浑身上下尽是糟粕的纨绔子弟上位,但还是不想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反正等自己去了兖州任上,爱谁谁。
司马曜见陈望默不作声,心中更加不安起来,心道,待会儿就是关键时刻了,陈望要是不帮自己,那这皇位就危险了,不做皇帝倒是不要紧,只是桓温能放得过我们全家吗?
自古以来篡位者哪有留着前面皇帝性命的?
留下,就是祸患,即便你不出来造反,总有许许多多别有用心的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
越想越怕,当跨进太极殿北门门槛后,他的小脸已经一片煞白。
司马曜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问道:“广陵公为何不语?你上个月在显阳殿父皇跟前指天发誓要效命于我,你刚刚还答应了母妃什么肝脑涂地。”
陈望左手提溜着遗诏,右手食指在额头上揉了揉,不冷不热地缓缓道:“昌明,我答应陛下那是看陛下龙体欠安和答应淑妃殿下是怕她忧伤过度,凡事要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你也知道桓温势力有多大吧。”
“知道,知道,庾、殷两家的京观我还偷偷去看过,太惨了。”司马曜忙不迭地点头道。
陈望扫了一眼司马曜,他没怎么长高,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但长相和说话明显早熟,方头大脸,皮肤白皙,蚕眉凤目,放在现今社会,天生就是一副做领导的模样。
他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在网上看了一个新闻,有个小学生胳膊带了五条杠干部标照片上了头条。
对了,就是那个样子,真像啊。
司马曜家里太阔气了加上司马昱和李陵容的娇惯,和他弟弟司马道子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府外行事无法无天,全建康名声都臭到家了。
想到这里,陈望板起脸来,剑眉紧拧,压低声音道:“知道就好,待会儿朝堂上还有桓温的心腹郗超,此人工于心计,极富智谋,不好对付,先看看四位大人怎么说。”
二人边说着边来到了丹樨下,看不见大殿上的情形,但听得却是一清二楚。
此时大殿上有二三百人在里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汇集成了一片巨大的“嗡嗡嗡”嘈杂声音。
陈望感觉就像进了自己曾经跟着学校参观的纺织工厂车间一样。
司马曜更加紧张起来,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欣之兄,父、父皇经常夸你多,多谋善断,你,你不比什么郗超,超差,想,想办法吧。”
“昌明,你就这么贪恋这个皇位?你做皇帝能勤政爱民?我看不见得吧。”陈望心中暗笑,但嘴上还是讥讽道。
司马曜看着在头顶斜上方露出一个角的龙案,哆嗦着道:“不,不是我,我贪恋,若是我,我不做,桓,桓温不会放过我的。”
陈望看着他的样子,决心在戏弄戏弄他,于是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怕桓温啊,扶你做皇帝,桓温必定报复我,拥立桓温,那我说不定还是开国勋臣了呢。”
“欣之兄,你若是尽心扶立我坐上这个位子,”说着司马曜抬手指了指上面,接着遑急地道:“我也封你做大官,我发誓,我发誓。”
“哈哈,”陈望低声笑道:“我对做官不是很感兴趣。”
“那你提,你提什么要……要求我都答……答应你”司马曜咬着后槽牙,盯着陈望道。
陈望并未多想,冲口而出道:“你和王法慧的婚约……”
他出言极快,不假思索,感觉到了自己话语的轻率后,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顿了顿,用有些不自然的语调问道:“有这么回事吗?”
“王法慧?婚约?”司马曜愣怔了片刻,恍然道:“哦……你说是五兵尚书之女啊,我只是听父皇提过一次,并没放在心上,难道你……”
陈望剑眉竖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司马曜,好像要看穿他的内心,看他是不是在撒谎。
片刻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哎呀,小事儿一桩,我都没见过此女,欣之兄,等我登基,就将王法慧赐婚于你。”司马曜方正宽阔的脸上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地道。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切……你还不是君呢。”
“绝无戏言,欣之兄放心好了。”
二人说话间,前面四位朝廷重臣已经从太极殿南门进到大殿丹樨前。
太极殿上的嘈杂声渐渐静了下来。
不大一会儿,王彪之标志性地如撕裂衬布的尖厉嘶哑声音想起,“皇帝陛下已于凌晨寅时,龙驭宾天……”
接下来的流程那就是大哭一场,太极殿上各种嗓音的哭声以一百二十分贝的音量凝集在一起。
陈望和司马曜不得不在后面掩上了耳朵。
哭得时间不长,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声音逐渐减弱。
因为司马昱执政期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有政绩可言,最要命的是他每天皱着眉头,苦着脸来上朝,思维紊乱,说话气若游丝,大家早就看够了这副嘴脸。
“诸公还请节哀……”
这是王坦之的声音,他接着道:“陛下驾崩,头等要事,大家都知道……”
陈望在后面心中暗笑,当然都知道,上一个皇帝海西公司马奕刚刚下课八个月。
王坦之继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先得迎立太子殿下登基,也好主持陛下身后丧仪。”
他的话音一落,一个如男高音嗓门浑厚高亢的声音响起,声调虽然不高,但每个人清晰可闻。“此时不妥,陛下龙驭宾天,应通知大司马入朝主持一切国事为好!”
陈望和司马曜一听就知道,正是桓温在朝堂上的喉舌,在江左与王坦之齐名的中书侍郎郗超。
“是啊是啊……”
“大司马乃国之柱石,应该等他来主持大局为好。”
“大司马不出,国无宁日啊。”
……
众大臣们议论纷纷,多数附和。
司马曜心头一沉,脸色极其难看,颇为紧张地看向陈望。
这是陈望意料之中的事情,郗超才是这个大殿上的主宰,而不是王、谢和诸司马宗室们。
记得前些天他下朝回府,一起吃晚饭时,陈顾还说起,那日他闲逛至城北乐游苑附近的郗超府门前。
看见大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给郗超送礼的文武官员们,就连谢安和王坦之也混杂在其中。
陈望当时还联想到了春运时买火车票的返乡大军。
王坦之果然不敢正面反驳,只听他委婉地道:“郗侍郎所言甚是,但若现在通知大司马,来回最快也得有五、六日之久,那这些时日……”
“这些时日,我们可准备陛下丧仪事项,并拟定谥号,并传命建康各家各户戴孝挂幡,令各州刺史、郡守、内史回京奔丧。”
果然,其他人再怎么商量也是白搭,还得郗超最后拍板。
陈望暗笑道,其实他想说,他府里有信鸽,桓温今天下午就能得到司马昱的死讯,后天一早就能赶到,这个大家也都知道,但有些事是不能放在桌面上讲的。
只听朝堂上又响起了王彪之的声音。
“咳咳,以我之见,还是应当请崇德太后出面主持大局,陛下龙体应尽快下葬,新君需早登大宝,稳固国本。”
郗超反驳道:“停个三五日难道国本就不稳固了吗?有大司马在,难道谁还能反了不成?”
他说话时,虽然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一字一词都意味深长,似乎还暗含了威胁之意,听得司马曜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他抬头看着丹樨上露出的龙案一角,感觉自己离这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桓温进京主持?那他会不会伪造一个父皇禅让的诏书,然后登基称帝呢?
只听谯王司马恬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有遗诏,额……郗侍郎,是否应宣读一下,再做决断?”
口气近乎于请示。
陈望看着司马曜,摇头叹气,心道中书侍郎只是个五品官员,而四位重臣都是三品、四品,这个场面真是挺稀奇的。
“遗诏?”郗超重复了一遍,思忖了片刻,冷笑一声道:“呵呵,也好,听听也罢。”
口气很明显,大家听得出来,遗诏是否合法还得桓温说的算。
万一是不省人事的司马昱被人胁迫写的呢?
在郗超眼里,遗诏不值钱。
司马恬高声道:“有请员外散骑侍郎宣读遗诏!”
陈望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他整理了整理进贤冠,双手捧着遗诏,缓步上了皇帝才能走的丹樨侧面阶梯。
司马曜在后深深一揖,饱含了拜托和祝愿之意。
第一次登上了皇帝才能上的九级台阶后,陈望站在了太极殿的最顶端,俯瞰下面群臣。
只见满大殿黑压压的三百多名文武官员鸦雀无声,目光齐齐汇集在他的身上。
陈望心头一紧,赶忙又垂首恭恭敬敬地托着遗诏走到第二层,他的岗位上。
站在中间,昂首挺胸,展开遗诏,清了清嗓子,拉长了语调大声道:“陛……下……遗……诏!”
呼啦啦众文武官员纷纷跪倒在地。
陈望大声朗读了起来。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太子司马曜,龙姿日茂,叡质弥光,人品贵重,德才兼备,著继朕位。
命大司马、南郡公桓温依照前朝蜀汉丞相诸葛亮和本朝丞相王导旧例辅佐朝政,钦此!”
读罢,陈望恭恭敬敬双手举着遗诏,转身走到龙案前,将遗诏摆放在上面,然后转身走回了第二层的侧面站好。
文武官员窸窸窣窣地又站了起来。
“陛下遗诏说的明白,”站在六排班列里的郗超手持笏板再次朗声道:“大司马依诸葛武侯和王丞相例辅政,那总得由大司马亲临领衔奉太子继位才是。”
“是啊是啊……”朝堂上议论纷纷,点头称是占了绝大多数,即便是少数持反对意见的也不敢吱声。
“中书侍郎此言差矣!”一个略带稚嫩,又朝气蓬勃的声音传出,使大殿上瞬间满坐寂然。
众人循声望去,发声的竟然是在丹樨第二层,抄着手,规规矩矩站着的员外散骑侍郎陈望。
哎呀,你胆儿肥了,敢当面驳斥郗超!
连二王、谢安、司马恬也惴惴不安地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依旧侧立,不卑不亢地仰头看着大殿顶棚道:“天子驾崩,太子继位,这乃古今通例,且有陛下遗诏,合理合法,即便是大司马在此何致异言?”
大殿上悄然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陈望那喉清韵雅的声音带着回音飘荡在上空。
文武大臣们张大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望。
陈望顿了顿,话锋一转,又拔高了几个声调,大声道:“大司马五朝老臣,赤胆忠心,德厚流光,不欺暗室,威望素著,又怎会反对此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古制礼法?诸公非要面禀请示大司马决断,岂不是把大司马当成了赵高、王莽之类的权臣了吗?这是对大司马的不敬!有辱大司马几十载一秉至公的声望!”
此言一出,像是往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顿时沸腾了起来。
站在第一排,已经许久未上朝的八朝元老,八十五岁须发皆白的金紫光禄大夫颜含,双手执杖不断地顿着地,颤颤巍巍地道:“广……陵公说的对啊……咳咳……应当如此,应当如此啊……”
说罢,由于他整个身体重心都倚在那根突兀嶙峋,油光锃亮的檀木手杖上,一个不稳竟然倒了下去。
慌得众人赶忙把他扶了起来,颜含兀自嘴里嘶哑地喊道:“请……太子继承……大统,以安天下人心呐……”
四位重量级大臣首肯心折,一起向陈望投来了心悦诚服的目光。
陈望向王彪之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王彪之随即高声喊道:“谁若是对大司马不敬,有辱大司马声望,老臣我第一个不答应,还有没有人反对太子登基了?”
郗超熄火了,支持非他所愿,肯定也非桓温所愿,不支持,又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心中暗骂,陈望!巧舌如簧,诡计多端,比你爹这个只知斩将搴旗的莽夫厉害。
你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