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举盏饮完,陈望吃着羊肉串,不禁酒量也上来了,大家谈兴渐浓了起来。
王蕴讲起了故事,他抚须缓缓地道“当年文度(王坦之)之弟王虔之(小名阿智)生性顽劣,不学无术,无人愿嫁,而你们的师傅孙兴公恰有一女性格怪癖,不近情理,也无人愿娶,你们师傅啊就去拜见了文度,要求与王虔之见一面,会见之后,他就对文度说,我观阿智人品不差啊,为何坊间传闻如此不堪?真是以讹传讹,蜚短流长,三人成虎。”
三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并看向王蕴问道:“师傅这是为何?”
王蕴笑着道:“你们师傅痛斥了民风不古,社会恶习后,话锋一转道,我有一女,人品不差,心高气傲,平常人看不上,至今待嫁闺中,但我出身书香门第,不敢高攀你们太原王氏啊……”
三人一起笑起了,王恭抢先道:“师傅睿智,是不是欲擒故纵之计?”
王蕴点头继续道:“文度听后很高兴,他马上跑回家去禀报其父老蓝田侯王述大人,王述一听,又惊又喜,如此顽劣的儿子二十几岁没有娶亲,正是他的心病,而孙绰,大名士,江东文宗之首,能攀上这门亲是祖上积德啊,其女就是学了孙绰一成学问,那也是世间罕有的才女,于是痛快的答应了。待到成婚之后,大家傻眼了,孙兴公之女不但没有继承他的半成学问,而且性格固执,愚昧无知,方知原来上了他的当。”
三人听完,哈哈大笑,为师傅这么大学问的人还耍小心计而感到好笑。
王法慧掩嘴笑着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娇嗔道:“哎呀,父亲,您是不是在暗讽我啊……”
王蕴慈爱地看着王法慧,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最烈的酒接着道:“十年前我与当今陛下饮酒,醉酒之余应承了他的提议,做儿女亲家,并当场写了你的庚帖与他互换,酒醒之后就开始后悔,一直到现在。”
王恭在旁也是有些责备地口吻道:“是啊,父亲,外人虽然羡慕,但我们士族历来都不爱与皇室结亲,您怎么就把妹妹许给了那司马曜了?您看,当年荀羡为了逃避与浔阳公主(晋元帝司马睿之女)的婚事,从建康跑到了长沙被朝廷追回来后才被迫成亲,庾亮也是多次拒绝了中宗元皇帝的提亲,最后才勉强同意将其妹庾文君嫁给了肃宗明皇帝。”
王法慧也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醲酒,涨红了俏脸,脆声拒绝道:“我不嫁啊,要嫁父亲和母亲再生一个女儿嫁给她,反正我是不嫁。”
王蕴只此一女,对她视作掌上明珠,从来不没有拂过她的意见,笑呵呵地敷衍道:“不嫁,不嫁,待我向陛下讨回庚帖,哈哈哈。”
陈望坐在一旁有些尴尬,觉得这是人家家事,又说僵了,忙端起酒盏趁着酒兴,笑道:“叔父,孝伯,法慧妹妹,我们满饮此杯,给大家讲个诙闻。”
众人皆拍手叫好,一起举盏共饮。
陈望放下酒盏,对王蕴道:“不过叔父可莫要责怪于侄儿啊。”
“无妨,无妨,你讲便是。”王蕴的酒糟鼻子闪闪发亮,兴奋地道。
陈望心想是不是酒糟鼻的人都能喝,酒气随鼻子里散发出来了?
他眼睛不自觉地又看向王法慧,不敢看那双摄人魂魄地勾魂美目,死死盯住了那个洁白挺秀的小翘鼻,真想上去亲上一口。
定了定神,缓缓道:“话说前朝度支尚书、度支侍郎和御史中丞三人散朝后相约微服私访,外出饮酒,当走到巷口时窜出一只犬来,尚书想逗逗侍郎就问二人‘是狼(侍郎)是犬’?御史中丞一听和度支尚书哈哈大笑,度支侍郎不慌不忙地回道‘这个从尾巴上即可分辨,上竖(尚书)是犬,下垂的是狼’,尚书一听笑不出来了,度支侍郎想起御史中丞方才也笑话他,继续道‘还有一种分辨方法,狼只吃肉,而犬遇屎(御史)吃屎’……”
刚说完“屎”字,王法慧刚喝了一口茶水润嗓子,未及咽下,就喷了出来。
王蕴和王恭也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王蕴手指陈望咳嗽着道:“欣之,咳咳,你这是在说我,我这个人人羡慕的尚书竟然成了犬,哈哈哈。”
待王法慧喝下笑完,有丫鬟给她递过来茶水,她喝完,看向陈望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那秋水般的秀眸里闪烁着春花般的灿烂光芒,充满嘉许之意,眸底荡漾着摄人心魄的笑意。
陈望顾忌王蕴和王恭在侧,也为自己方才想亲吻她的翘鼻想法感到有些龌龊,于是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只听王法慧朱唇轻启,因酒意也是渐浓,声音娇憨地道:“我也来讲一个,司徒王戎的故事。”
“可是竹林七贤中的王戎?”陈望边吃着丫鬟递过来的羊肉串边问道。
“正是,”王法慧秀眸惺忪,眨了眨修长的睫毛,接着道:“王戎的夫人常常称呼王戎为‘卿’,王戎经常劝她,女人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卿’,从礼规上来说有失庄重,以后你可别这样称呼我了。王夫人一听,反而立刻凑到王戎耳边大声喊道,我亲卿,我爱卿,所以我要称卿为卿;我若不能称卿为卿,谁还配称卿为卿?从此以后,王戎只好任凭妻子以“卿”来称呼自己。”
陈望一想,马上反应过来,笑道:“莫非是‘卿卿我我’。”
“是啊,卿卿……我我……”王法慧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失言,月光下,洁白的鹅蛋脸上飞出樱桃般的红晕,这又是陈望突然觉察到这个高冷的小女子,其实不是高冷,而是心底纯真,不谙世事,被陌生人误以为高冷,加上美貌,成就了美艳不可方物。
“咳咳……”王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站起身来对陈望道:“呃……欣之啊,老朽今晚有些醉意,我先歇息片刻,你们三个继续,啊,继续饮酒。”
说罢,转身摇摇晃晃向中堂走去,旁边两名丫鬟赶忙上前一人扶着一只胳膊把他搀扶了进去。
陈望站起身来,在他身后躬身一揖道:“叔父慢行,侄儿也不胜酒力,这就回府了。”
王恭也站起身来,把陈望一把拉回坐下,低语道:“父亲年事已高,应当少喝,我们再饮嘛。”
果然,王蕴一走,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王恭白净的面皮已经双颊一片酡红,他一拍桌案,豪放地道:“欣之兄,何时一展宏图,离开这纸醉金迷笙歌燕舞的京城,我将随你饮马黄河,驰骋塞外,封狼居胥,我最崇拜的就是骠骑大将军霍去病!”
“孝伯兄神似霍去病,容颜更加胜似霍去病,我若有朝一日出兵淮上,第一个就带你去!”陈望也豪气地道。
“好,一言为定!你我再饮一盏!”王恭双手将酒盏举过头顶,躬身道。
“来,喝!”陈望也是举盏过首,二人一饮而尽。
王法慧看着弯弯的皎月,幽幽地叹道:“你们啊,只知建功立业,有谁能知女儿家心思?”
“哎……”王恭打着酒嗝,不屑地哈哈大笑道:“阿妹,何出此言,女子若嫁得一个好郎君,便是三生有幸,若是欣之这样的,还有啥心思?哈哈哈……”
“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王法慧自顾自地端起酒盏来一饮而尽,轻叹了一声道:“唉,比如陈郎家的胜谯姐姐……”
一时间,三人沉默了起来。
王恭一个劲地给王法慧使眼色,心道,妹子你真是醉了啊,这样的事儿是人家家里的不幸,休要再提。
陈望也抬头看着弯月,视觉渐渐模糊起来,那月亮渐渐变成了阿姐那银盘似的脸庞,如春风般和煦地向他微笑。
当年自己初到洛阳,众文武都抱有敌视态度,倾向于陈顾,还有柳绮、杜炅、孙泰、杨佺期等别有用心,可以说是危机四伏。
是阿姐给了自己信心和力量,是她第一个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旁,用行动来证明已经口不能言的父亲,大娘和自己的立场。
如今已经分别一个多月了,你在竟陵还好吗?桓石虔那个莽夫对你如何?
“欣之兄,欣之兄……”
在王恭的呼唤声中,陈望收回了思绪,拭了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端起酒盏来道:“许多事不是人力而能扭转,唉,我也是无能为力,虽然心焉如割……”
“是啊,是啊,毕竟牵扯到武陵王一家,桓温权势熏天,我们都理解的,来,欣之,不提了,我们再饮一盏。”王恭随声附和,打着圆场,也端起了酒盏。
“哼!”王法慧不屑地斥道:“无能为力,权势熏天,只不过是你们男子的托词罢了,如此,就可以牺牲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吗?”
“阿妹,休得胡言,若是醉了,快快回房歇息!”王恭将酒盏重重地墩在案几上,训斥道。
陈望已经坐不住了,左手肘撑在案几上,右手端起酒盏来,醉醺醺地道:“法……法慧妹妹所言极……极是,”说着,他一仰脖把盏中酒又喝了进去。
“我愧对阿姐啊……”陈望说完,心中悲痛。
但眼前又浮现出了大娘,死了丈夫,伤心欲绝,再加上父母一家被放逐,自己当年也是建康名媛,一代佳人,正如今晚月色,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如今才三十几岁,头发已花白。
遂收敛了悲痛,剑眉紧蹙,看向王法慧,正色道:“我待大娘如生母,而阿姐的命运不在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婚姻大事也由大娘决定。”
王法慧怔住了,她只是以自己的立场来衡量陈胜谯的悲惨,但忘记了以父母的立场来看待出嫁一事,自己要嫁给司马曜,何尝不是为了父母,听命于父母?
难道以死来拒绝出嫁给不中意之恶人,自己心愿可以遂了,但父母呢?
辛苦抚养自己成人,就不用尽孝心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吗。
想罢,那黑漆漆的杏仁眼含上了一汪秋水,幽怨哀婉地看向陈望。
陈望心下不忍,脸色缓和了下来,但是心想三十六计的最好用一计就是美人计,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计策,但历史上有谁能破解了美人计?
如果有人破了,那只能说明一点,不够美!
遂脸上浮起了笑容,端起酒盏来喝了一大口,酒喝到这个地步,方知没有辛辣味道了,跟喝水没有什么两样。
他笑道:“法慧妹妹年幼,也请恕在下无礼,哈哈,你知道桓温有多狠吗?如果他要是认定武陵王一家有罪,罗织罪名,就算是武陵王府中看门大黄犬脸上都长着大逆不道,狼子野心颠覆朝廷的之相,而写入奏章里。”
“噗……”王法慧破涕为笑,一口茶水又喷了出来,这次喷地坐在对面的陈望一脸。
“大黄犬…..他,他的,咳咳咳,奏章里能写这个吗……”王法慧抚着胸口,咳嗽道。
慌得身边丫鬟赶忙俯身给她揉搓后背。
王恭笑得不能自已,站起身来,捂着嘴,咕噜道:“我去茅厕,咯,咯……”
旁边丫鬟连忙扶着他向后院走去,中途还能听见王恭的呕吐之声。
院内只剩下了王法慧和陈望以及两名丫鬟。
王法慧酒意上涌,刚才笑了许久,精神兴奋起来,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伸出纤纤玉手示意陈望过来扶她。
陈望赶忙站起身来,走出案几前,伸手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似柔弱无骨般的娇嫩皮肤,令他心神荡漾。
“陈……陈郎,聚,聚丰楼时,你二弟英雄神武,我好生倾,倾慕于他……”说着,向前轻移莲步。
陈望心头一沉,那日十五之夜,他也觉察出来了,唉,自古美女都爱孔武有力,勇冠三军的大英雄。
只听王法慧又道:“今日见,见陈郎,文采斐然,聪敏睿智,且对谯国,谯国夫人恩逾慈母,孝悌忠信……令人钦佩。”
“哪,哪有,聪,聪敏,你,你方才还斥责我无能呢……”陈望突然站起,才觉头脑发胀,口舌不甚灵便,但已不听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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