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眨了眨紫目,右手拍了一下桌案,昂首笑道:“哈哈,景兴,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来,先满饮此杯!”
说罢,将盏中酒一仰脖喝了进去。
二人开始畅谈起来,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聊到司马炎一统江山,结束三国纷争。
又从弘农杨氏的国丈杨骏与皇后贾南风之争引发了八王之乱,最后谈到当下时局。
桓温的高叔祖是曹魏著名文学家、政治家、画家、大司农桓范。
在当年大将军曹爽和高祖宣皇帝司马懿争权时本来是站在司马家一边的。
正始十年,高平陵之变中,桓范担任中领军一职,掌管禁军,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他不知何故突然变卦,不顾手下劝阻,冒着生命危险,假借郭太后之名赚开已经被封锁的洛阳城门。
桓范直奔高平陵投奔了曹爽,并力劝曹爽带着皇帝曹芳去许昌,号召天下各路大军勤王讨伐司马懿。
后果当然是他的筹码下错了地方,把自己的政治前途赌输在了纨绔子弟出身的曹爽身上,被夷了三族。
从此龙亢桓氏一蹶不振,沦为刑家。
衣冠南渡后,桓温之父桓彝也跟着来到江南,为了能再次跻身于上流社会,他不惜抛弃桓家九世儒学经史世家身份,改弦更张,附庸风雅,酗酒裸奔,披发散发,嗑药放歌,成为了当时玄风盛行的东晋社会叛逆青年典范。
后来,桓彝在建康声名鹊起,被谢鲲、羊曼、阮孚等大名士接纳,最终成为其中一员,号“江左八达”,也成功的混迹进入上流阶层。
王敦叛乱和后来的苏峻叛乱,已是宣城内史的桓彝坚定不移地支持了司马家。
最后坚守着小小的泾县一个多月才被攻破,苏峻手下叛将韩晃把他斩首示众。
桓彝用自己的生命为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长子桓温换来了大好前程。
桓温作为烈士遗孤,后来被朝廷召为驸马,娶了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出仕琅琊内史加辅国将军。
在长达八年的建康驸马生涯中,桓温成为建康名士圈子里的常客,经常与殷浩、孙绰、王濛、刘惔等大名士清谈,直到他的命中贵人庾翼跟何充出现。
前者赏识他,上表升任他为徐州刺史,成为一方大员。
后者举荐他接任了庾翼死后的安西将军和荆州刺史一职,从此桓温才走上了一条叱咤风云的道路,成为了东晋头号权臣。
他的清谈水平原本也不低,今天乘着酒兴和郗超一直从中午聊到深夜。
桓温留宿郗超与府中,与他同榻而眠。
子时时分,郗超去如厕回来,发现桓温还未睡着。
鼻息忽粗忽细地喷着酒气,明显是有心事但又不便说出口。
心道,是时候了。
郗超双手枕在脑下,平躺在卧榻上,翘起二郎腿,看着昏暗油灯下黑漆漆的顶棚。
他慢条斯理却又开门见山地低语道:“明公当天下之重任,二十余载,今年垂六旬,尚未建不世之功勋,如何镇惬民望!”
桓温那边马上停止了粗重的鼻息,他长吐了一口酒气,轻声叹道:“然则奈何?三次北伐两次大败而回,一次无功而返,恐难以再复声望啊,唉……”
白日里高高在上,裒然举首,不可一世的大司马,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成为了郗超卧榻之侧的平凡老头子。
郗超这才将自己早已筹划好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沉声道:“明公不为伊、霍盛举,恐终不能宣威四海,压服兆民。”
“哦?”桓温一愣,他也是大知识分子,当然知道什么是伊霍盛举,伊尹和霍光啊,两位大英雄的光辉事迹流传千古。
他们俩平生得意之作不是平定天下,而是搞宫廷政变,把皇帝拉下马,成为后世权臣们废掉不顺眼皇帝的光辉榜样。
后世中哪个权臣想要搞定不听话的皇帝,都把此二人当做参照物,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着想,也是向名臣典范学习,向先辈英烈致敬。
最近的代表人物不就是一百多年前的董卓嘛。(不提司马师在254年废掉曹芳,犯忌)
但桓温还没反应过来郗超提他俩是何意。
觉察到桓温还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郗超幽幽地低语道:“明公可学伊霍,废掉当今皇帝陛下,这样才能重树威望,让天下人皆知您在朝中之影响力。”
“啊!”桓温忍不住坐了起来,惊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道:“景兴啊,你不愧是子房在世啊,高明,高明!”
郗超擦着脸上桓温喷来的唾沫星子,也坐了起来,二人都不困了,面对面的促膝而谈。
桓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伊尹和霍光搞定他们的上级领导都是有充分理由的。
商朝的伊尹囚禁太甲乃是他贪图享乐,汉朝的霍光废掉刘贺是他荒淫无度。
二人举措得到了举国上下人民群众的热烈拥护,因为这俩帝王已无法带领大家走向物阜民丰,仓廪充实的幸福生活。
现如今的皇帝司马奕,他不但不铺张,更谈不上荒淫。
而在政事上有大事儿先征求桓温的意见,小事儿上才让司马昱、谢安、王彪之他们做主。
这个这个,他乖得很啊……
桓温疑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郗超问道:“景兴,当今圣上并无差错,若是废掉他,岂不是被人指摘为发动叛乱,与王敦、苏峻之流有何差别?”
忽明忽暗的油灯映在郗超脸上,显出有几分神秘之感,他胸有成竹地道:“陛下在国策政事上是无过错,但我们可以给他编造其他过错嘛。”
“哦?愿闻其详!”桓温饶有兴致地问道。
“永和八年,我们不就是这样对付过太后和陈谦嘛。”
“啊,对,对,哈哈,陈谦就是因为此事下了诏狱,受刑留下后遗症,所以去年早早就死了。”
“当年消息散播之迅速,影响之广大,卑职也是始料不及,经市井坊间之口越传越烈,甚至有人添油加醋像是亲眼见到一般。”
“那……景兴,我们该怎样行事?”
郗超手抚浓密的黑髯,阴恻恻地笑道:“呵呵,太后和陈谦传闻给了我一个启示,小道消息远比正道消息传播得要快,尤其是在宫闱淫乱方面坊间更感兴趣,传闻散播得如洪水猛兽一般,越演越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桓温虽然认可郗超所言有理,但还是有些不解地问:“当今圣上并无传出不雅之事,他甚至比名士们在这方面都严谨许多,唉,如今的建康礼乐崩坏,名门士族子弟招妓纳妾,强取豪夺——”
“明公,这有何难?”郗超打断了桓温对当今社会现象的吐槽,把话题拉了回来,他缓缓道:“当今圣上作风很端正?端正到非比常人?那好,我们可以来个逆向思维,他对女子不感兴趣,那他是不是本身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男……人!”
郗超把最后三个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啊?”这可颠覆了桓温的认知,他久在高位,心里只想着最高层的国家大事,例如对外征讨,对内搞掉政敌,还有招纳贤才等等,但万万想不到还有此等事。
看着桓温一脸的惊奇,郗超淡淡一笑道:“明公有所不知吧,陛下身边有三个近侍,乃是在潜邸之时的伴读,如今仍然居住宫中伴驾,叫做楚相龙、计好、朱灵宝。”
“这个……我似有耳闻,但未曾往心里去。”
“卑职听说他们几人与陛下经常裸身在温泉泡浴嬉闹,深夜歌舞饮酒,还同榻而眠,我们可以派人在京城里散播陛下有‘痿疾’不能御女,而宠幸男子。”
这下桓温更加不解了,他紧锁眉头,急忙纠正道:“此言谬矣,景兴,陛下的田美人和孟美人已育有三子,天下皆知,怎能说他有‘痿疾’?”
郗超抚须笑道:“哈哈哈,明公啊,这并不难,既然陛下患有‘痿疾’,我们可以散播说此三子并非龙种,而是那三名近侍与田氏、孟氏的私生子嘛,这不就合理了吗?”
哎呀,服了服了,桓温思忖了片刻,拍着大腿笑道:“哈哈,景兴啊景兴,你真是高人啊,这都想得出来!我有你相助,真是三生有幸,若能成就大事,你就是我第一功臣!”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笑罢,桓温思忖着郗超方才的话,抬头看着窗棂外黑漆漆的夜空,回忆着往事道:“当年太后和陈谦在假山山洞躲避羌军搜捕,孤男寡女待了一宿,一经传开,百口莫辩,谁也无法证明他们俩没有行苟且之事。”
“正是如此,如今我们散播陛下有‘痿疾’,他也不可能到处脱掉亵裤证明给别人看。”郗超点头道。
“这是个永远无解的死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