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幸亏你昨日一早来见我,当时我还是万般不信,以为你胡闹,”太后心有余悸的接着道:“你早有此怀疑为何不早说?整日生活在危险之中。”
“禀太后,那毕竟是臣之生母,纵有诸多怀疑,臣也不敢怀疑到她身上。”陈望一脸难过地垂首道。
“如果她非让臣死,臣也不会偷生,只是她与五斗米教过从甚密,另与鲜卑白虏有所勾结,臣担心的是大晋江山社稷啊。”
他语调不高,不紧不慢,语意里充满了为国大义灭亲之情,令人在座人无不动容。
司马奕手抚光秃秃的下颌,点头道:“广陵公以德报怨,以孝为先,应由祠部表彰,发送至各州郡供百姓瞻仰研习。”
“谢陛下赞誉,微臣以为此事不宜声张为好,臣还想将母亲牌位供于颍川陈氏祠堂,受后代拜祭。”陈望躬身道。
司马熙雯终于忍不住了,不由得火冒三丈,怒视着陈谦,眉心拧成了川字型,尖声斥责道:“什么?望儿!你是不是犯了什么脑瘟?她怎么可以进陈氏祠堂!”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妾室死后是进不了祠堂的,除非有皇帝诰命封号。
比如柳绮必须得有司马熙雯这样的谯国夫人封号。
况且柳绮心术不正,屡次暗害陈望和司马熙雯。
“大娘容禀,母亲毕竟还有两个幼子,若是将她逐出陈家祠堂,该如何向他俩解释?”陈望面向司马熙雯作揖道。
“这个……”司马熙雯一时语塞,心道却是个难题,对外还得宣称柳绮是因大风失火而死,并无其他过错。
相反,她相夫教子,为颍川陈氏生育两个男丁,还得有功劳。
只听陈望接着道:“父亲在世之时就已发现了母亲诸多心思,但他老人家为了家中和睦,为了两个弟弟,才忍耐了下来。”
褚太后接话道:“陈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优柔寡断,既然已经查出端倪,就该早些惩处,以免累及后人。”
提及陈谦,大家都默不作声了,如此叱咤风云,令胡虏丧胆的大英雄也难断家务事啊。
只听陈望又道:“我在左卫将军陈安那里已经得知,母亲升平三年带着我和二弟初到谯郡时,带着的那俩投毒给大娘的奶妈,已经被他暗地里抓住,绑上石块,投入涡水之中。”
司马熙雯低声咒骂道:“陈安这个死胖子瞒得我好苦,贱人还以为是我暗害了她俩。”
“可惜啊,柳绮不懂太尉一番苦心,竟一意孤行,唉,此女心肠之恶毒,心思之缜密令人切齿。”司马奕也跟着叹息道。
褚太后思忖了片刻,温言道:“陈谦也是为了你们颍川陈氏家人和睦,望儿秉承父意,我很赞同,就不必再公布柳绮之罪了,让她的灵位进陈家祠堂吧。”
“臣谢过太后!”陈望在座榻中躬身道。
“陛下之意呢?”
“儿臣亦赞同母后之意。”
“熙雯?你怎么不说话?”
“我……”司马熙雯双手撑住案几,身体一起一伏,也不看褚太后,低着头愤愤地道:“臣妾遵旨!”
“很好,熙雯,还多亏你安排了一个侠义之士在望儿身边,否则,后果难以设想。”褚太后赞许地看着司马熙雯,表扬道。
“夫君对望儿给予厚望,如今夫君不在,望儿就是颍川陈氏的一片天,不容有半点差池。”司马熙雯不卑不亢地答道。
褚太后心有余悸,似乎并未听出司马熙雯有任何情绪,她爱怜地看着陈望继续道:“听望儿说起那几十名刺客刀锋上都淬上了毒液,我现在想想都有些毛骨悚然,那个侠士叫什么?陛下应该赏赐他的。”
陈望躬身答道:“回太后,他叫周全,闲散惯了,不必封赏。”
司马奕看着陈望道:“那就依广陵公之意,朕记下了,留待以后一并封赏,对了,王混已派人将鸡笼山房舍修好,你可以继续去守陵了。”
“谢陛下,臣这就过去。”陈望躬身作揖道。
司马奕站起身来,向褚太后躬身道:“母后,儿臣还有政事处理,如没有吩咐,儿臣告退了。”
褚太后蹙眉,盯着司马奕看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多亲近贤德之臣,不要操劳……过度。”
司马奕脸一红,躬身道:“是……”
说完,退了两步,转身向宫外走去。
陈望和司马熙雯、田孜赶忙伏地高声颂道:“恭送陛下。”
司马奕快走到门口了,又站住了脚,转头对陈望道:“五斗米教得禁止了,听田孜讲他们的对话好似另有所图,有意扩大五斗米教的影响范围,并为打入江北四州而不遗余力,还跟鲜卑白虏有所勾结。广陵公,你回头跟谢安说一下这件事。”
陈望心道,你总算想起来点正事了,遂躬身道:“微臣谨遵圣命!”
看着司马奕离开了崇德宫,褚太后转脸看向司马熙雯问道:“你们府中堂焚烧殆尽,打算暂时住在哪里?”
“回太后,臣妾已跟父王说好了,接全家暂回王府住一段时间。”司马熙雯微微欠身,答道。
褚太后点头道:“好,中午你和望儿就在这里陪我一起用膳吧。”
“谢太后赐宴。”司马熙雯和陈望一起躬身道谢。
说起来司马熙雯对褚太后的感情是复杂的,原本是崇敬有加。
自从褚太后赐药酒给陈谦发生宫闱之秘事后,心里那道坎儿总是过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望都十三岁了,多多少少还有些别扭。
司马熙雯忽然又,想起诸多不解之事,看着陈望问道:“望儿,你和田大人待在棺椁里三日三夜,你们是怎么待的啊?里面没有吃喝且并不透气啊。”
未等陈望说话,站在褚太后身侧的田孜苦着脸答道:“广陵公那日一早寅时末就来太后这里求见,太后命我过来,广陵公说摆放棺椁的灵堂地上都有两块枕木垫着,底部悬空,他要我把棺椁底部凿出无数狭小洞口,我立刻就差人去办了,然后再去的贵府传报广陵公病危,回来后,正好完工了。”
司马熙雯轻啐了一口,掩嘴莞尔一笑道:“真是人小鬼大。”
“谯国夫人别提了,可把老奴给饿坏了,闻着贵府有饭菜香气飘来,直流口水,又担心肚子咕噜咕噜叫被外面人听到,要是再不出来,就好饿死在里面了,正好现成的棺椁。”田孜吐槽道。
陈望在旁笑道:“要是咱俩肚子叫被人听到,那可真能吓倒一片人,以为诈尸了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褚太后和司马熙雯咯咯掩嘴娇笑起来。
崇德宫用完午膳,司马熙雯和陈望辞别褚太后,同乘牛车出了皇宫。
在宣阳门外遇到了威风凛凛,带队巡视的毛安之。
毛安之一眼认出这是广陵公府的牛车,赶忙下马,跑过来请安。
他当年是太尉陈谦的贴身侍卫长,其父毛宝又曾救过司马熙雯的命,被陈谦夫妇视作一家人一般对待。
三日之前陈望就安排好了毛安之派人在乌衣巷中监视,如有发生打斗迅速率部前来相助,并多带火把。
陈望心情大好,下了牛车,谢过了毛安之昨夜带御林军前来相助,并允诺元日节(东晋春节)前让江卣从历阳送来好酒及特产历阳猪犒劳弟兄们。
毛安之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虽然宫中御林军是大晋各兵种中待遇最高的一个,不愁吃喝。
但历阳产的猪肉和酒就像现今社会中最高品牌的酒肉一样,如果过年带回家,家人面前那是很有面子的。
再向前出了台城朱雀门,过了朱雀桥,很快回到了广陵公府。
广陵公府是个三进的宅院,二进的中堂已经被夷为平地,家丁们和宫中派来的杂役们正忙忙碌碌地收拾地上烧毁的残留物品。
中堂前站着的将作大匠(魏晋时期掌管修建宫殿的官员),正带着几个匠人研究部署重建中堂事宜。
见司马熙雯和陈望一前一后走进来,赶忙小跑过来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谯国夫人,参见广陵公。”
司马熙雯摆手示意他起身,接着问道:“请起,你们什么时候开工?元日节我们是不是不能在府里过了?”
“回谯国夫人,太后命我加紧施工进度,但元日节前完工是万万不能了,还请恕罪。”将作大匠躬身回道。
“这是为何?”
“只因天气寒冷,木料受寒冷缩,若是现在搭建,来年春夏必有膨胀,且泥浆不易成型……”
陈望看见了远处还站着周全,正紧锁眉头,满腹心事地看着烧得只剩下台阶地面的中堂发呆。
趁司马熙雯和将作大匠探讨工期问题,赶忙快步走过去,低声问道:“老周,这么冷的天你在此作甚?”
“方才收拾尸首时少了一具。”周全有些闷闷不乐地道。
陈望一听大急,赶忙问道:“啊?竟有此事!可曾仔细清点?”
“我和家丁们反复清点过,应该总共六十五具尸首,最终还是六十四具,除了柳绮的尸首之外,其他让丹阳郡衙门的差役运走了六十三具。”
不大爱说话的周全,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也详细地向陈望汇报了。
“望儿,望儿?还不随我回后院?”远处的司马熙雯脆声喊道。
陈望向司马熙雯挥了挥手道:“哦,哦……大娘,您先进去,我和周全说点儿事,马上就来。”
接着他转头又焦急地问道:“是谁,能是谁跑了?杜炅吗?”
“不会,我撤出中堂时,杜炅老妖道已身中我三剑,纵然没死也跑不出去。”
“那是孙泰……”
“这就不知道了,尸首全都是黑乎乎的,辨认不清。”
“唉……”
陈望长叹一声,一天的大好心情顿时减了八分。
没做到一网打尽,斩草除根,那可是后患无穷。
“老周,此人是从哪里跑出去的?”
“中堂东西两侧都各有一圆形窗扇,应该是从那里跑的。”
陈望顿醒,是啊,的确是有,草率了,草率了。
“那俩扇圆窗在高达一丈多的墙上,他是怎么上去的,唉,我还是忽视了,原本以为无人能爬上去的。”
“狗急能跳墙。”
如果是孙泰,那以后就有大麻烦了,陈望心道,自己和家人在明处,他在暗处,另有全国各地近百万信徒、教众。
但已经这样了,别无他法,等慢慢再查吧。
遂安慰道:“老周,快去歇息吧,挑一个家丁,我们晚间去鸡笼山继续守陵。”
周全点了点头,提着长虹剑,转身向前院走去。
陈望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裹了裹,踏着中堂烧黑的地面,向后堂走去。
凡事有利也有弊,跑了一个人倒是有一个好处,待会儿要见陈顾、陈观二人,不用装难过了,此刻他是真笑不起来了。
阴沉着脸进了后院,中间搭建了一个临时帐篷,走进去一看,一个棺椁停放在中间。
陈顾、陈观二人披麻戴孝,跪地上边哭边烧着纸钱。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正在安慰着他们俩。
看着两人披麻戴孝,痛不欲生,陈望心下不忍,走到前面,蹲下身子,温言道:“二弟、三弟,母亲已然不在,还望节哀,刚刚我与大娘进宫面圣,已乞得母亲诰命,不日将有圣旨下来。”
“呜……多谢大娘了。”陈顾、陈观二人一起向司马熙雯叩首哭道。
刀子嘴,豆腐心的司马熙雯,看着两个孤儿跪在自己面前,不禁泪流满面,哭着道:“顾儿、观儿,今后你们俩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定当痛爱你们。”
说罢,连同陈胜谯,四个人哭做一团。
陈望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眼下自己该是喜还是悲,是自己亲自下令烧死了他们俩的母亲,但对他们俩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网开了一面,本来连同他俩也是要一并烧死的。
有朝一日,若是他俩得知此事,那将是不共戴天之仇,到时难免兄弟阋墙,亲人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