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北伐失利的密信早好几天就到了鸡笼山上。
陈望看着陈安的来信,和自己预料的大相径庭。
慕容垂复出,独中三元,上演了帽子戏法。
一截断粮道使桓温北伐大军不攻自退;
二胜而不骄,不马上追击,慢慢尾随;
三半路伏兵,前后夹击;
这是一个完全可以写进军事教科书的经典战例。
慕容垂像一只经验老道猎取食物的头狼,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存在着机警敏锐的基因。
一眼能看出猎物的弱点,不急于捕捉,极具耐心地尾随数百里,等猎物精疲力竭,心态崩塌,最后完成一击致命。
桓温马踏黄河两岸,打遍燕国无敌手,看似已经胜利在望,却被慕容垂在旁轻轻地点了一个死穴“石门”。
桓温高大威猛,顶天立地的强壮身躯随之轰然倒在了中原大地上。
袁真败逃到了寿春,徐元喜不得不放他进城,怎么办?
陈望站起身来,走出茅草屋。
建康的秋夜,星光璀璨,仿佛离人很近,抬手可摘。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岛城从来看不见的光景。
而此刻的陈望却无暇欣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桓温北伐失败对于东晋朝廷无疑是件天大好事。
最起码桓温威信扫地,颜面无存。
什么加九锡,什么篡位等传闻看似都应该化为泡影。
朝廷看似安全了,但以桓温的野心,他会就此沉沦下去?上表请罪?
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权力是个好东西,谁也不会轻易放弃。
陈安的来信讲得很明白,桓温主力在枋头撤退的原因是袁真在石门的失利。
为了给自己脱罪,洗刷北伐大败的耻辱,桓温必定会找一个替罪羊,会不会是袁真呢?
而袁真此刻在寿春,他的品级高了徐元喜两级,相当于现今一个是省部级领导一个是厅局级领导,他一定是接手了徐元喜在寿春的防务。
无论如何,得让徐元喜撤出来,去历阳暂时投靠江卣。
一旦桓温将此次北伐失利的责任推给了袁真,那么袁真几个脑袋也保不住,那是要灭门的大罪。
万一袁真铤而走险,背叛了革命……那后果不堪设想。
受桓温北伐大败而回的影响,黄淮地区的青州以及兖州西面的豫州,东面的徐州土地大半尽失。
这样自己的谯郡很快就会变成了孤岛,像一叶扁舟般独自漂浮在淮水之北而远离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黄叶和尘土。
陈望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将身上的披风裹紧,转身回了茅草屋。
来到炕几前,提笔给徐元喜写信,再给陈安回了信。
令徐元喜率本部人马速撤出寿春。
再令陈安和褚歆率谯郡部队及家属,南下渡过淮水。
两路人马一起回到历阳根据地。
丢失城池,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夺回来,而部队才是革命的火种,是要保留下来的。
兖州最重要的两座城池谯郡、寿春里面驻扎着父亲留下的七万人马,皆是忠心贯日,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才是将来颍川陈氏翻盘的希望。
写完,陈望喊过来隔壁老家丁将信交给他,嘱咐道:“老伯,把信收好,明早谯郡来人交于他便是。”
老家人接过信,躬身道:“广陵公放心,明早他过来,老奴一定交付与他。”
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带上房门还颤声嘱咐道:“天气渐冷,广陵公不要着凉啊。”
五日后,中午时分,鸡笼山。
时值晚秋,太阳高照,苍穹蔚蓝如洗
一乘马车奔驰在上山的小道上,载着两个人来到了陈家陵园。
陈望坐在炕几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支遁写的《即色游玄论》,听到马蹄声和外面老家人在热情地打着招呼:“谢家女郎和谢阿郎来了啊。”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谢道韫清脆吴语,“老伯,我和二哥来给他送午饭,待会儿给你送过去一些啊。”
“哎呦,老奴又有口福喽,先行感谢喽……”
不多时,一身素衣外罩粉色披风的谢道韫带着一阵香风推门而入。
后面跟着陈望的小学同学,白白胖胖的谢琰,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拎着一小坛酒。
陈望早已站起身来,拱手道:“瑗度兄、谢阿姐,又来给小弟送饭,真是惭愧啊,这里也没什么好款待的。”
谢道韫噗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陈望道:“三天没来,你好像是瘦了。”
谢琰虽胖,但神清气朗,也有双谢家人标志性的漂亮凤目,给人干练且充满智慧的感觉。
他赶忙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酒坛放在炕几上,躬身还礼道:“卑职特来看望广陵公,唐突之处,还望海涵啊。”
自从陈望在下邳出色的查办了柏杰一案,又率部大破鲜卑七万大军,最后暂代兖州刺史处理一系列军政要务妥当得体。
在建康已经小有名气,尤其是在他的国子学同学中,轰动一时,大家对他推崇有加,以跟他同窗数年为荣,当然除了司马曜兄弟和他俩的死党们。
这是他们这一届学生中第一个还没毕业就外出创业成功案例。
真刀实枪的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大家对自己的前景也颇为看好,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博士孙绰更是洋洋自得,在台城里走路都轻飘飘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名师出高徒的意味。
“卑职?你……”陈望有些诧异地问道。
谢道韫一边解下身上的粉色披风,递给陈望,唇角一撇道:“人家现在也是著作郎啦。”
陈望把谢道韫披风挂好,赶忙回身又是一揖道:“啊,啊,谢大人失礼,失礼了。”
慌得谢琰赶紧还礼道:“广陵公太客套了,卑职哪受得起啊。”
“哎……”陈望起身,拖长了声音表示一下反对,接着道:“在下承祖荫袭封广陵公,还未得一官半职,汗颜,汗颜。”
谢琰虽然嘴上客套着,但神情也有几分自得,忙道:“广陵公待孝期一满,自会接任兖州刺史一职,这是我辈所万万不及的。”
“哎呀,好啦好啦,你们俩再酸腐下去,连食盒中的历阳蟹都熏酸了,快吃饭吧。”谢道韫在旁不满地讥讽道。
说着,三人脱掉木屐,上了土炕。
谢道韫坐在里面正中,陈望和谢琰相对而坐。
谢道韫高声喊道:“老伯,老伯快过来啊,要不然就凉啦。”
说着打开食盒,红彤彤胖嘟嘟的十几只大河蟹摆在里面,鲜香四溢,充斥茅草屋。
广陵公府老家人赶忙小跑过来,拿着粗陶碗,谢道韫双手各挑了一个大河蟹放进老家人碗里。
“给,这是一雄一雌,您老尝尝。”
老家人哈腰道谢,喜滋滋地回了自己小屋。
谢琰把酒坛打开,给三人酒盏里填满了酒,边道:“知广陵公不善饮酒,此乃山阴甜酒,酒气很淡,用来佐蟹,是必备之品。”
鸡笼山守陵期间,谢道韫每隔十天八天就会来一趟,不过喝酒还是第一次。
三人端起酒盏,陈望笑道:“父丧期间按说是不能饮酒,听闻瑗度兄入仕,破个例,恭贺瑗度兄啦,祝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说着,三人举盏,喝了起来。
山阴甜酒(绍兴老酒前身)度数非常低,只经过了一道黏稻发酵酿成,不似现在酒再通过蒸馏增加度数和口感。
陈望初次品尝,感觉就像现今社会中的糯米粥加糖外带点酸头,蛮好喝的。
饮罢,谢道韫抬起皓腕,伸出葱白玉指,极其灵巧地捏起一只河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