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司马晞大踏步走了进来,甩出应王妃和司马综老远。
上了中堂后,司马晞看着黑漆漆的棺椁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来武陵王府迎娶女儿的,那个朝气蓬勃又羞涩拘谨的青年陈谦。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
这个女婿驰骋沙场,百战不殆,光复旧都,饮马黄河,扬威江北。
让他在朝堂上,在宗室里赚足了面子,就连桓温都对他敬而远之。
世事无常,眼见得要渡过黄河,直击鲜卑,没想到竟阴阳两隔,不禁鹰目落泪。
待世子司马综搀扶着应王妃过来,旁边侍奉的家人将三炷香双手递过来。
司马晞拿着香蹲下身子在陈望烧纸钱的大陶缸里燃着,双手执香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香插在香案的香炉上。
三人一起向陈谦的棺椁鞠了一躬。
陈望领衔家眷在地上俯身回礼。
礼毕,应王妃转身环顾,找寻到了跪在人群中的司马熙雯。
她不顾一切地快步穿过陈望他们,走到司马熙雯面前,蹲下身子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女儿,你命好苦啊,没想到陈谦年纪轻轻就走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呜……”
司马熙雯积攒了多日的悲痛、辛劳,如今看见了母妃,再也憋不住了,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情绪感染了所有人,一时间大堂上众人纷纷落起泪来。
良久,司马晞忍住悲痛对司马熙雯道:“好了,别哭了,你母妃昨夜就想来看你,被我劝阻了,今日一早就来了,熙雯,你也节哀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他示意司马综过去扶起母亲。
没想到母女俩怎么也分不开,依旧抱头痛哭。
她们俩得有近十年没见了,平时多是书信来往。
作为武陵王府的长女,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司马晞和应王妃一向视作掌上明珠。
司马晞只得亲自过去拉开应王妃,皱眉责备道:“哎呀,别哭了,后面还有人过来吊唁,成何体统?过几日让熙雯带着谯儿回府去住便是嘛。”
应王妃站起身来,抽泣着道:“女儿,你切莫伤心过度,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司马熙雯的两眼哭肿了,像熟透的桃子似的。
低着头,身体剧烈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陈望心道,唉,可怜的大娘应该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
司马晞一家人走后,只听门口主司仪家人高声喊道:“尚书令王彪之大人到!”
陈望心中一凛,随着王敦身败名裂,丞相王导的去世,琅琊王氏虽然势衰,但现在的族长王彪之刚直不阿,德高望重,依然是倒桓派重要成员之一。
只见一名身材瘦高,须发皆白,面容冷峻的老者走上中堂,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后生。
几个人来到桌案前瞩目陈谦棺椁片刻,上了香,深深地鞠了一躬。
来到陈望面前,垂下身子,俯身道:“太尉仙去,长公子节哀、谯国夫人请节哀。”
陈望领衔,众人一起躬身谢礼。
然后王彪之在陈望耳边低语道:“我已上奏折,请陛下敕封长公子袭封广陵公爵位,不日将有圣旨下来。”
这恐怕是王彪之一大清早来的首要目的,卖个人情,其实他上不上书,如今自己都会承袭广陵公。
陈望没说话,再次叩首表示感谢。
王彪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司马熙雯,点了点头,直起身子,转身再看了看陈谦的棺椁,长叹了一声,率领琅琊王氏族人走了。
紧接着是琅琊国相诸葛颐,吏部尚书顾淳,丹阳尹王混等人前来吊唁。
时值巳时,虽然是跪在蒲团上,但陈望双腿已失去知觉,心中暗暗叫苦。
忽听地外面司仪高喊道:“琅琊王殿下及世子、小王爷驾到!”
陈望赶忙跪好,打起精神。
只见司马昱、司马曜、司马道子三人走上中堂。
陈望偷眼看着自己那俩国子学的同学,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心道这一定是司马昱强迫他们来的。
一套礼仪下来,司马昱来到跪着的家属面前,俯身拍着陈望的肩膀,肃穆中带着几分慈祥地道:“令尊乃国之柱石,功勋累累,望你日后带领弟弟们能勤习文武,继承令尊遗志为朝廷效力,赤心报国。”
“谨遵琅琊王殿下之命。”陈望叩首道。
司马昱直起身子,又向他身后的司马熙雯道:“熙雯啊,斯人已去,生者已矣,还望节哀。”
司马熙雯俯身叩首,轻声道:“谢王叔。”
司马昱又看了看其他人,这才转身向堂下走去。
他身后的司马曜只是斜眼瞟了陈望一下,没有做声,跟着走了。
身材矮小的司马道子在最后,趁人不注意,伸出脚来踢了陈望腿一下。
木屐的头正好踢在陈望膝盖上,陈望吃痛,不敢吆喝,闷哼了一声。
却被身边的陈顾、陈观看了个清清楚楚。
司马道子扬着头,得意洋洋地跟在司马曜身后下堂去了。
再后来,桓温唯一在京任职的四弟,司隶校尉桓秘;骠骑谘议参军殷师、著作郎殷涓带着陈望国子学同学殷仲堪等陈郡殷氏子侄;镇守虎牢关的庾希之弟庾蕴,堂弟太宰(司马晞)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颍川庾氏子弟前来吊唁。
陈望心里叫苦不迭,不是他不愿意跪,实在是双腿又酸又痛,尤其是被司马道子狠狠用脚尖踢的那一下子。
斜眼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弟,倒是跪得有模有样,不禁感叹,古代人连小孩子都习惯了长跪。
刚想要借口上厕所,休息一下。
只听门外有人喊道:“尚书仆射到!”
心中哀叹,跪着吧,又来大官了。
不多时,只见谢安面带悲痛,迈着沉稳地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上了中堂。
身后跟着谢琰、谢瑶、谢朗等一干谢家青年才俊。
陈望偷眼看去,才貌双全的初恋谢道韫也夹杂在其中。
谢家人走到香案前站好,真是济济一堂,整个中堂顿感熠熠生辉。
陈望想起了宋朝杨万里的诗,“六朝未可轻嘲谤,王谢诸贤不偶然。”
六朝不可以轻视嘲笑诽谤,因为王谢家族众多贤才不是偶然才有的,那是几百年来一代一代光明磊落,博通古今者传承下来的。
不禁感叹,现今社会的人哪有什么传承可言,自己饮酒作乐,不思进取,玩手机打游戏,还要求子女孜孜不倦努力学习,考入名校,跳出底层,哪有这个可能性?
又想起另一个出自谢安创造的成语“言传身教”。
谢夫人刘氏(大名士刘惔之妹)问谢安,怎么从来不见你教育孩子?谢安答道,我总是用我的言行来教育孩子。
经历了一千多年,传到现在,就有了这个经典成语。
只见谢安如泰山般巍然而立,注视着陈谦的棺椁,一双深邃的星目中含泪,声音不高但浑厚有力地道:“太尉,温玉兄啊,如今胡虏未灭,国未一统,晋人涂炭,朝廷疲弊,正值存亡之秋,兄英年早逝驾鹤西游,兄何以如此狠心,弃我辈而去……”
一番感人至深,情真意切的悼词,令本来偶尔有人抽泣的中堂上,哀声大恸。
上过香后,谢安走到陈望面前劝慰了一番,又向所有家眷一一致意。
有人轻轻拍了拍陈望的肩头,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国子学同学谢琰,目中含着悲伤也有几分鼓励的意味。
然后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此处无声胜有声。
陈望心中感动,躬身致谢。
谢道韫走过来,在他耳边柔声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陈望,你保重身体啊。”
吹气如兰,唇齿留香。
“嗯嗯,谢谢姐姐。”陈望一阵温暖涌上心头,躬身道。
谢安再次率谢家子侄们回到陈谦灵柩前,深深一揖,转身走下中堂。
再接下来是谯王司马恬,新蔡王司马晃等远支宗室前来吊唁。
临近中午时分,外面高声喊道:“蓝田侯、五兵尚书到!”
几近崩溃的陈望强忍着膝盖和双脚的痛疼,忙俯身恭候。
不多时,只见王坦之和王蕴在前,一大帮太原王氏的子侄在后,走上了中堂。
太原王氏这些年来人丁兴旺,已经超越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也是钟灵毓秀,十步香车。
这里面好多还是陈望认识的,都是他国子学同学。
王坦之之子,王恺、王愉、王忱,尤其那个王国宝最坏,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俩的跟屁虫。当时在国子学打架,是他指挥众人捡石头要砸他,最后也是他在自己座榻底下塞的尖尖石子。
心中暗骂,王国宝,你和司马道子给我等着,老子早晚要揍趴下你们俩。
忽然,他又看见了王蕴身后的王恭,两个月不见,依旧是那么孤傲,依旧是玉树临风,依旧是那么盛气凌人。
不禁心情又好了许多,不知王蕴跟他说了没有,让他去谯郡任职,将来为我所用。
只见众人来到香案前,由王坦之领衔,大家一起向陈谦的棺椁鞠躬,然后上香。
陈望知道,王坦之实际上比王蕴小了一岁,论辈分却是跟王蕴他爹东晋大名士兼第一美男子王濛一辈的。
但王蕴没继承王濛的相貌,倒是王坦之继承了,说来也怪。
在王坦之致悼词的时候,陈望偷眼观察到王恭背后有一副清丽脱俗的绝世容颜,不由得忘了自己还在灵堂之上,慢慢抬起了头,怔怔的痴了。
因为她不但比司马熙雯、柳绮,还有阿姐陈胜谯、初恋谢道韫,就算号称东晋第一美女——他娘褚蒜子还要美上几分。
小姑娘一袭白衣,容貌俊美。
星眸闪烁着点点星光,带着几分清冷浑身透着一股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
妖孽如斯,端的是风华无双,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温润如玉,纯净的若天上谪仙。
耳中也没有听到王坦之在说些什么,直到后背吃痛,才晃过神来,王坦之已经走到近前。
只见王坦之俯下身子,一双如女人般的桃花眼顾盼流转,带有些许哀伤,看着陈望温言道:“太尉大人戎马一生,赤胆忠心,他如今薨逝,是江北之不幸,是我大晋之不幸,望你能秉承父志,再造太尉生前之辉煌,勿负令尊之遗愿啊。”
“是,谨遵蓝田侯之教诲。”陈望叩首道。
王坦之再问候了司马熙雯和柳绮,转身离去。
后面王蕴是老熟人了,过来宽慰了几句,并勉励了陈望等姐弟四人。
再后面的太原王氏子侄们纷纷上前施了礼,陈望都没注意,只注意了王恭和他身后的少女。
她是……对了,她是王法慧!陈望忽地想起来了。
王蕴早已经跟司马昱订了娃娃亲。
只等司马曜加冠礼后成亲了。
一只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心里不由得责怪起王蕴来,这么急着巴结司马昱。
眼见得王恭朝他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身后就闪出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衣王法慧。
见王法慧轻移莲步,向自己走了过来,心中一阵紧张,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王小姐?
不对,王千金,也不对。
阿慧,我不是很难过,感谢你前来吊唁家父。
也不好。
慧慧,我已经好多了……
正焦急万分中,王法慧带着一阵清风,夹杂着一股木槿花清香气息,到了跟前。
陈望刚要开口,只见身前的王法慧双手放在腰间,屈了屈膝,声音清脆地道:“谯国夫人节哀啊,太尉已去,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吴侬软语,宛转悠扬,清脆甜美。
这……陈望尴尬万分,身子僵在了那里,也没直起身子,也没俯下身子。
只听身后司马熙雯声音嘶哑地回道:“谢谢你,法慧,我会的。”
王法慧站直了娇躯,垂下浓密翘卷的睫毛,看了一眼身前的陈望,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腰间扎的丝绦穗子,随着转身轻轻地抚在了陈望的脸上,又痒又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