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中(下午四点左右),批完最后一道衙门的公文,陈望从厚重的黑檀木桌案上抬起了头。
“来人,”陈望边揉着眼睛,边起身道:“将这些关、牒、呈文送到各个府衙去。”
一名亲兵赶忙过来,将公文一一装入包裹内。
陈望继续道:“请褚长史、辅国将军、王主簿过来一下。”
亲兵领命,背起包裹快步跑出了大堂。
陈望活动了一下腰,踱步走到大堂外台阶处,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依旧没有落下去的意思,反而耀眼了许多。
黄昏的东风迎面吹来,令他精神清爽了许多,心道:还得要一个帮忙办事的人才好,不知道王恭什么时候能到,父亲留下的这些人毋庸置疑大都是德才兼备,但自己用着顺不顺手才是真谛啊,这忙了一下午,竟然没人来单独汇报工作,表表忠心…….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太尉府大门急急地走了进来。
陈望定睛一看,是褚歆。
只见褚歆喘着粗气施礼道:“参见刺史大人,卑职府衙就在对面,若有事情吩咐,随叫随到。”
“哦,好,褚长史,请里面一叙。”说着,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向大堂内走去。
落座后,陈望令亲兵奉上茶水,褚歆躬身道:“请问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额……,”陈望并不答话,眨了几眨疲惫的双眼道:“批了这么多公文,感受父亲真是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啊。
“啊,太尉在时,比这还多,这还是省去了豫州事务的公文呢。”褚歆躬身答道。
“哈哈,是,是……”陈望笑了笑,心道:褚歆可以回京了。
他觉得,作为下属应该替上司减轻负担,这种应对,隐隐含有说教的成分。
再加上中堂、前堂分别听褚歆讲话,作为文官之首连个张玄之都摆平不了……
“我出京时,太后曾命我向您转达问候。”
“卑职感念陛下、太后擢拔之恩,虽万死不足以报。”
“若四州去了两州,我们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太尉领四州已多年,请刺史大人上表朝廷,就说太尉无恙,只是需要休养,四州只是断断不可交于外人!”
褚歆胖脸上涨的通红,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
“好,我也有此意。”陈望心中有数,摆手劝慰道。
他心知褚歆此人对父亲忠心有余而才智不足,这种人应该放在建康,作为一名朝堂上的耳目和嘴巴才好。
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密报自己,将自己想说的话,在朝堂上讲与陛下及群臣听。
如果到了一定官阶,比如桓温、司马昱那种……
那么自己的思想也就贯彻到建康了。
父亲为何要将他安排在身边呢?
百思不得其解啊。
正闲谈间,只见王荟和杨佺期先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家一一见过礼后,分别坐了下来。
“早上刚见完面,又把三位大人请来,还望见谅啊。”陈望坐在白虎皮胡床上,客套道。
“哪里,哪里,刺史大人客气了,有何差遣,末将等责无旁贷。”杨佺期在座中躬身道。
褚歆、王荟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明日一早,我将与左卫将军一同赶赴下邳,此行定要查明柏大人一案,洛阳之事,还请三位大人费心。”陈望环视着三人,徐徐道。
“哦,刺史大人请放心,卑职等决不负所托。”褚歆赶忙躬身答道。
王荟也跟着道:“还望刺史大人早去早归,太尉一直未能主事,恐有北方鲜卑、氐族趁机来犯,需您在才能安定军民之心啊。”
“嗯,我此去不出一个月,定当赶回,”说着,陈望又叹了口气道:“唉,毕竟徐州是要交出去的,查明此案,严惩凶手,料理后事,即刻返还。”
杨佺期想了想道:“刺史大人,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辅国将军请讲。”
杨佺期抬起立体而又端正的面庞,看着陈望,诚恳地道:“徐州三名官员却有难言之隐,徐州七郡六十九县人口稠密,公务繁忙,若是再不回去,恐生不测,再说,刺史大人带着他们,在徐州审理案情也有很大帮助。”
“额……”陈望沉吟着,陷入了长考中。
他总觉得杨佺期此人无论是长相,还是家世,外加武力,还有威望,都近乎于完美。
但第六感觉总是与自己若即若离,好似隔了层窗户纸,说不出来的别扭。
同意吧,那三人其中很可能有乱臣贼子,不同意吧,又当场驳了杨佺期面子。
看着陈望犹豫不决,杨佺期觉得应该让一步,继续劝道:“哪怕是带一人也好安抚住徐州局面,令那边官吏安心办差。”
“哦?以辅国将军之意,带谁回去为好。”陈望眼皮跳了跳,问道。
“徐州司马匡超,虽然粗鲁了些,但秉性耿直,在徐州、青州战功颇多,威望素著。”
陈望点头应允,“好吧,就带他了,你让他明日一早辰时前在大堂候命。”
“末将遵命!”杨佺期暗自欣喜,不动声色地道。
陈望站起身来道:“如此,洛阳还有我的家眷就拜托三位大人了。”
说罢,向三人团团一揖。
慌得三人赶忙一起还礼。
“三位大人各自忙碌去吧,有事随时派人来府里传信。”说罢,陈望转身向中堂走去。
三人齐声道:“恭送刺史大人。”
翌日晨,一轮红日从大石山顶露出了半张脸,像有人提起了一盏灯笼,照亮了黝黑的大晋故都洛阳城墙。
春风送暖,杨柳含烟。
洛阳东城头上一杆巨大的黑底红字“晋”字大纛,在风中懒洋洋地翻摆着。
随着“咯吱、咯吱”地刺耳巨响,吊桥缓缓地落了下来,离护城河还有半丈高时,重重地落了下来,溅起尘土一片。
城门大开,两骑战马从里面飞驰而出。
然后有大队的晋军骑兵跟着鱼贯而出,沿着驰道向大石山的山谷方向驰去。
当先一人,身材修长健硕,胯下紫骅骝,身穿淡青色右衽便裳,足蹬牛皮短靴,身披一件白色黑边云纹披风,头戴束髻小冠,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上几个粉刺星星点点,但丝毫不影响这一脸的英气勃勃。
他就是朝廷还未正式颁诏任命的兖州刺史、广陵公陈望。
但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开始,刺史(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一职已是地方实权派,形同潘镇割据一般。
尤其到了东晋,一州更是形同于独立王国,刺史名义上属朝廷任免,但实际不是世袭制就是前任推荐,朝廷只有一个形式上的文书而已。
因为前任刺史的旧部们,是不会允许外部势力侵入的,那样他们就沦为了新刺史的弃子。
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十三岁陈望(其实是二十一岁大三学生)的兖州刺史和世袭的广陵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一经到了十五岁,加冠礼后,便可有朝廷正式任命下来。
陈望身旁是左卫将军陈安,后面是太尉陈谦成立的亲兵组织“骁锐营”五百人。
当年由陈谦亲自训练,以及后来由两任侍卫长毛安之、刘牢之每日操练,都是身经百战的忠心死士,足可以一敌百。
就像当年“虎痴”许褚率领的虎卫军一样,从历次战役中挑选老兵中的精英。
出洛阳前,陈望在府中拜别了母亲柳绮、大娘司马熙雯、阿姊陈胜谯、二弟陈顾、三弟陈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