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事务终于在郑克殷的推进下上了一个新的台阶。那天晚上郑克殷向新来五社做的宣讲,引发了汉番众民间巨大的影响与争论,这也都在郑克殷的意料之中。
汉人和澳龙人百姓都对这套完整、有逻辑、有体系的创世造人神话感到震惊,大多相信了郑克殷所言因沧海分隔了神州与瀛洲而导致汉番两族都仅传承了一部分关于神的知识,并自行脑补正是明郑的殖民,才使得双方再度团圆。
而真正宗教的教士们与信徒们,则对这一套神话体系持有相对负面的态度,一如洪守信一开始表现的那样。
圭谷明人本身就各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因而包括准提寺的僧人与熟读四书五经的儒士在内的群体,都在这些天里表达过新神话体系的不屑与反对。
所幸中华道教脱胎于中国民间信仰,因而真武庙、妈祖庙的师公师婆们反而觉得郑克殷提出的这套体系很有东西,给他们的认知提供了很大的补充。
郑克殷也趁势在圭谷这头的殖民司也组建起新的文乐科,陈梦球被郑克殷任命为科长,耶律必鼎、贝林夏、宋有福等熟稔汉番双语的番人酋长皆为协理,而郑克殷也将亲自指导文乐科的工课。
然而陈梦球本身便是一位大儒士,尽管他深谙澳龙神话,但他本人并不认可——就像很多西班牙传教士也都会认真记录各族原住民神话,最终目的却是为了方便给原住民传天主教那样——因而便成为又一位专门前来与郑克殷探讨之人。
“司长,你为什么不向番人教授圣人纲常仁义之学,反倒是要编一套怪力乱神的故事?”
郑克殷相信陈梦球有其智慧,不会是一名刻板的腐儒,便起了身,向陈梦球说道:
“这样吧,你随我走一转,我给你解释解释。”
陈梦球不明所以,也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走出殖民司邸时,郑克殷点上了毛兴和两名治安吏,而后径直东行,引起陈梦球的疑惑。
“司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郑克殷神秘兮兮地笑了一笑,而后在街市的一角,走入一家书铺。
这家书铺他这些天闲来无事的时候逛过,没想到这一天正好有其用场。
跟书铺头家打过招呼之后,郑克殷便带着陈梦球进入充满书墨味的铺中,借助不太充足的光线找到一架,从中掏出一本书册,交到陈梦球的手中。
“这册……《明夷待访录》,黄梨洲先生的册。”陈梦球有些惊讶。
郑克殷补充道:“黄太冲(黄宗羲)乃是洪门五先贤之一,亦是诸多学士认可的一位大儒。能在扶桑这儿看到他的册,我也相当惊喜,这必是洪门兄弟为我们扶桑明人留下的宝贵财富。
“册中的不少观点,对于过往的儒生而言堪称大逆不道,比如书中称‘君者,为天下之大害’,又要求为臣者‘为天下,非为君也’,这相当于直截驳斥朱子一派所提出的‘君为臣纲’。
“他又称:‘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我们郑氏藩王遵行了‘工商皆本’之议,从未贬低工匠与商人,颠倒是给予了充分的尊重,这却是有违古儒之学的论议与做法。
“五位先贤之论议与董、程、朱、王等人相悖,而据我所知,满清鞑子相当意爱朱子理学,皆因天理纲常求忠,这正是鞑子意欲套于万万汉民脖子上的沉重枷锁。”
所谓董、程、朱、王,指的乃是董仲舒、程颐、朱熹、王阳明。儒学朝着宗教化的道路不断狂奔,此四人可谓是起到了极为重大的作用。
洪门五先贤正是意识到天理纲常的思想对反清复明的大业极为不利,由此从反对君主专制出发,驳斥几乎一整套腐朽化、刻板化的程朱理学,有意将孟子的“民本君末”思想发扬光大——这也是明郑君臣都喜欢引用《孟子》的一个缘由。
只可惜在原世界线中,这一批真正的大儒的思想在他们的时代里并没有什么影响力,毕竟他们的书与他们的言论可是对清朝的直接挑战,必会招来清朝的打压。
陈梦球低着头琢磨了半晌,也微微地颔首道,“司长着实学识渊博,论争有力,我不能及。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司长若是推崇五先贤之思想,为何不将他们的书册编撰为经,用以育人?”
郑克殷仍然神秘地说道:“接下来,我们去下一个地方,你便能明白。”
离开书铺之前,郑克殷特地买下了这本《明夷待访录》,作为赠送给陈梦球的礼物,使对方连连道谢——对于儒生而言,收到一本好书可是值得高兴好几天的事。接下来的路上,尽管陈梦球没有明说,但郑克殷的确感觉得到对方的喜悦之情。
但下一个拜访地点,明显超出了陈梦球的意料——
这个地方可谓是人声鼎沸,香火旺盛,不少人看到郑、陈两位大人到来,也都欣喜地打了招呼!
“妈祖庙?”陈梦球瞪大眼睛,小声惊叹道。
郑克殷带着队伍走进庙中,又给陈梦球展示了妈祖像前的景象:在最前排跪拜之人的后方竟排满人,这些人都等着要向妈祖上香祈祷!
“陈大人,在你看来,拜妈祖这事是否符合儒家礼法呢?”郑克殷问道。
陈梦球也不自觉地自嘲式笑了笑,也无需回答郑克殷的问题,说道,“我大概明白司长的意思了。
“多数的明人本身即不习四书五经,反是积极地祭拜妈祖等神明,而要将番人带进明人之社会,给他们讲明人诸神故事,要比传授四书五经便利得多。
“只是,我认为人不能一味求神拜佛,若无,便易于以为自己有神佛保佑,不再修身养性,如此,人伦将乱。”
郑克殷自然明白陈梦球的意思,提醒道:“我那夜的宣讲,你应当还记着不少,你还记得烈帝造人之愿是什么吗?”
陈梦球稍加思索,顿时恍然大悟——
“仙人无德,以致天崩地裂;烈帝、女娲创造新的生灵,又赋予了追求真、善、美之心……
“所以司长乃是有意通过这样一套体系,来指引番人学习德行?!”
若是再结合起今天他们造访的两处地点,更是能点出郑克殷的思路——
明清儒学已经走向腐朽,洪门五先贤明确地做了阐述,而尊五先贤的明郑所要弘扬的道德,正是出于孔孟圣人与五先贤的学问,而绝不能是道貌岸然的所谓“儒学”!
而将番人引入圣贤学问的,须是一套具有吸引力与影响力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