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的汉番众人已经疏散,其中百里送葬的大多数番民将留在城外就地祭拜,并会每日分批进入城内郑府致哀,直至郑克臧最终入土为安。
先前又吵又闹又惊慌的汉民现今则分列在城内主要街道的两侧,听着送行队伍中乐人演奏的哀乐,目送郑克臧的尸棺运回圭谷郑府。
其中不少人甚至为死者啜泣流泪,悲陈郑克臧之功绩。
仅凭这一点,就不难得知郑克臧主政扶桑十余年间可谓深得民心,这也是郑克塽集团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的一大原因。
走在棺材的后头之时,郑克殷也趁机在脑海中梳理一些相关的情报——
大约是在永历三十三年(西历一六七九年),明郑之主、延平王郑经派庶长子郑克臧远赴大洋彼岸的扶桑殖民地,接替前任殖民使杨朝栋,主管扶桑殖民事宜。
也正是在这一年的晚些时候,年少的次子郑克殷也由郑经所信任的兵官陈绳武一同携往扶桑。
郑克殷仍然记得,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原主在远渡万里重洋时经历了多少艰辛。
茫茫大海之上,晕眩、呕吐、恐慌皆是常事,在原主记忆中无比深刻。
历经近三个月的海上苦旅,陈绳武与小郑克殷一行人在郑克臧之后,抵达扶桑殖民司辖地首府金门城。
之所以叫金门,一是为了纪念郑氏在福建沿海不断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战略重地金门岛,二是从沧海(太平洋)进入烟涛湾(旧金山湾)时要经历一道海峡,宛如金色的大门向明人敞开。
当年的小郑克殷,便是兴奋地在甲板上看着舰船驶过金门海峡,进入湾区,最终停泊在金门城以东的海港,燮莲渡。
[注:“燮”音同“谢”。]
令现在的郑克殷无奈的是,原来那不学无术的二公子对于政事缺少关心,以至于掌握以上记忆以后,他仍然难以通过搜寻记忆去解答一个重大问题:
明郑到底是从何时起、为何、如何殖民北美洲加利福尼亚之地的?
他只知道,当年小郑克殷抵达扶桑殖民司辖地之时,金门已是一座不小的城,而不知其数的汉民已围绕着金门开阡陌,筑沟渠,事农桑,安居乐业,俨然世外桃源。
能够熬过长达近三个月的海上苦旅活着上岸的,可以说都是妈祖显灵护祐的幸运之人。
但新任殖民使郑克臧——当年他已将“殖民使”改称为“殖民司司长”——对殖民开拓进程仍不满足。
小郑克殷发现,其后三年,从台湾跨洋东渡而来的明人每年都多达数千,永历三十七年(西历一六八三年)更是几乎郑氏所有航船都倾巢而出,带来多达万人的庞大移民!
由于当时的郑克殷被兄长揪着拽进殖民司为官,郑克殷多多少少也总算理解了一点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时正值永历三十四年(西历一六八〇年),延平王郑经先前趁波及整个中国南方的三藩之乱西征满清的失败已成定局,台湾上下皆弥漫着浓重的失败主义情绪,担忧清军反攻台湾的言论甚嚣尘上。
为了保留汉家火种,已然认为台湾也终将失守的郑氏决定孤注一掷,将台湾汉人甚至非汉人都一股脑地送往扶桑。
下一年郑经病薨之前,也对继任者郑克塽及辅政大臣冯锡范、刘国轩等人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什么情况,都绝不能甘当汉奸、向满州鞑子投降!
[注:“薨”音同“轰”,意为诸侯或将相之死。]
如果巡航厦门、金门一带的船只发现满清提水师来攻,那么无需任何犹豫,在一部分人死守台湾西侧的澎湖列岛的同时,大小船只都必须满载君民,东渡扶桑!
郑经的遗志得到了遵守。
永历三十七年(西历一六八三年),清国派大汉奸施琅攻打台湾。
初期抵抗不力的明郑做好了万里转进的准备,点上所有的舰船,带上了所有能带的财宝、牲畜、种子,烧光了建设多年的东宁,将一座空虚的台湾岛留给满州鞑子,一头扎进转进扶桑的漫漫海路,后来明郑官方称之为“神州东渡”。
而这,是下一场斗争的开始——
郑克塽集团入主扶桑之后,永历三十八年(西历一六八四年),郑克臧将金门让给了当今王上,也即是其三弟郑克塽。
郑克臧为了减少与向来忌惮他的冯锡范等人接触,果断以开拓新土为由,带着二弟郑克殷与殖民司一众忠臣避居在南边新辟未久的圭谷城,由此展开两大集团持续多年的明争暗斗。
郑克臧、郑克殷兄弟皆由饱受非议的郑经妾室陈昭娘所生,并非嫡子,反倒被冯锡范等人蔑称为“螟蛉”,意即私生子。这是他们与嫡子郑克塽一方势力难以共存的一大根源。
这也是为什么,郑克臧掌管的殖民司坚定不移地对番人采取招抚与同化政策,唯有如此,郑克臧集团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抗衡政敌!
但郑克臧忽然暴毙,维持多年的平衡很可能会就此打破,郑克殷知道自己将陷入危境之中。
此时送棺队伍已经进入郑府,并将灵柩停放于敞亮的大厅之内,六阿公在这段时间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被称为“师公”的道士指挥着下人布置好了灵堂。
按照福建人的葬礼习俗,接下来便是乞水小敛的环节,神神叨叨的师公指导着郑克臧的独子郑安良前往郑府庭院内的一片湖水向土地公“买水”,用于给死者装殓遗容。
这一过程中,郑克殷跟随在后,而刚刚向郑克殷宣誓效忠的侍卫毛兴暗中扯了扯郑克殷的衣袖。
“副使大人,趁众人注意安良公子的时候,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毛兴、沈诚,皆为忠良,勇猛无双,只是原先这两名刚直恩正之人对吊儿郎当的“郑克殷”不太喜欢,也不知郑克殷今早平定“汤谷门之乱”的壮举是否有让两人改观。
郑克殷点了点头,便与毛兴走至庭院处清静一角。
“副使大人,关于司长大人的死,我们认为绝非寻常。”毛兴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
郑克殷皱起了眉头。
没错,他自己也同样有此疑惑——郑克臧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正值精壮,一直以来亦无病无痛,为何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染病暴毙?!
“你是说,阿兄他并非病死?”郑克殷直球地提出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