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四年,丑月。
咸阳宫的大殿上聚着为数不多的几位大臣与将军,都是朝政上最为关键的角色。他们都盯着大殿最中央的沙盘虎视眈眈,难得地重新找回了统一六国时的快乐。
许莫负头一回参加有关战争的议事,倒有些放不开手脚。从黄石娘娘那学会了《太公兵法》是一回事,但和身经百战的将军们同处一堂,共议战局,又是另一回事了。
将军们对着沙盘指指点点,言辞间激烈无比,硝烟弥漫,许莫负自觉无法融入,默默后退了两步,在小角落里卜算起了今日廷议之吉凶。
廷议的主角便在这时姗姗来迟了,嘈杂的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嬴政清了清嗓子,悠悠然地开了口。
“朕知道,因为朕过去的一年里对匈奴多有退让,各位爱卿心下对朕、对丞相,都多有埋怨。”
大臣们便齐声表态说:“臣不敢。”
嬴政笑着说:“朕与你们君臣多年,你们就是口上说着不敢,朕心里也清楚得很。朕今天请你们来廷议,想来各位也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嬴政紧跟着便点名道:“蒙毅,你蒙氏是大秦的将门世家,最为忠诚。你的兄长也在边境驻守,消息灵通。不妨由你来说说,大家这一年都是怎么琢磨朕的!”
蒙毅乍一下被点到了名,心里顿时还慌张了一阵子。自从宗正拟完了分封的名单,他要教导的公子便剩得寥寥无几,里头最刺头的胡亥,也因为其母亲病重,三天两头翘课,倒也落得他一身轻松。这一天天的,几乎像是在带薪休假。
他本以为嬴政按照常理会先点左丞相发言,谁知一下叫到了他,就像个因为熟悉上课流程自信地开起了小差,但被老师当场逮住的好学生。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回答问题,不忘为蒙家在的朝堂斗争中添砖加瓦。
蒙毅低头行礼:“陛下,臣有罪,还望陛下宽恕。”
“哦?朕让爱卿说说朝堂之中如何看待朕的,爱卿怎么请起罪来了?爱卿何罪之有?”嬴政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问道。
“其罪一,臣之兄虽戍守边关,臣兄与臣却无法将准确的消息传达于陛下,致使陛下偏信左丞相的说辞——此是为无信之罪。”
蒙毅掷地有声。
“其罪二,咸阳朝堂上下,文臣武将,皆对匈奴之事有所怨言,但臣贪生怕死,在陛下传达旨意之后,不敢据理力争,死谏说君!此是为不忠之罪。”
蒙毅的一句句话,虽名为请罪,可都皆有所指。
“其罪三,臣为太傅,陛下疼爱匈奴居次诞下的十八公子胡亥,臣却也因此屡屡对公子的告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公子的去向不加关注,此是为失职之罪。”
嬴政闻言,大笑了起来。
“爱卿所说的这些,在朕看来,反倒是功!没有你兄弟二人对朕的质疑,没有你同朕一起偏爱公子胡亥,今年这稍纵易逝的战机又如何像这般唾手可得呢?”
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位将军面面相觑,似乎理会了皇帝的意思,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负责外交的典客——姚贾,未入仕前常年在魏国市井行走,知道众人好奇,便适时地补充说:“陛下嘱托我送与匈奴大量粮草,以熬过大旱后的秋冬,但粮草皆掺入了特制的丹药粉末,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削弱匈奴战马的耐力。”
嬴政笑着点头:“姚贾所言不虚,内史腾,你也不妨讲讲你的准备吧。”
坐在许莫负身边,一直保持着安静的治粟内史,内史腾,便支撑起身体,行礼道。
“不渝陛下圣望,老臣已筹措满三军本年所需之粮草,在一年之内分批次秘密送达至九原郡前线,不出旬日,便将全部分配到位。”
将军们的眼神瞬间沸腾起来了,他们没想错,陛下这是终于准备动兵了!这内史腾也确实有本事,这样大的粮草量,他竟然让人毫无察觉地全部拉到前线去了。
内史腾自从在秦灭韩时叛变过来,便凭借着自身的才能在统一六国的战役中发挥着难以替代的作用。他不仅擅长行兵用计,更擅长调筹军队后勤,没有内史腾的存在,就没有秦国诸位将军胜利的基础。
嬴政见到众人的反应颇为满意,又问道。
“冯劫将军,你在阿房营接手章邯训练的秦军,训练得如何了?十年过去,久经沙场的老兵退了不少,这掺着新兵的军队在你看来如何?”
冯劫颇为激动:“陛下,这新军虽有许多人没有战争经验,但章邯在编制时格外用心,使老兵作为伍长,带领新兵操练。臣自接手后更是多加演习,又请家父多次打磨阵法,如今此军已卓有成效。驱逐区区匈奴,不在话下。”
“善哉!”嬴政由衷地夸赞说,然后一转话锋,“驱逐匈奴自是容易,吞并匈奴,爱卿可有胜算?”
“这……”冯劫也说不好。
太尉冯去疾站出来替儿子回答说:“陛下圣明,匈奴所在之地,贫瘠不堪,其民无粮可种,只能畜牧为生。其地界多为草原,山水极少,无险可据,哪怕打下,也实在是食之无味。臣以为,驱逐匈奴至狼居胥山以北,便可算大功告成。”
见父亲帮忙解围,冯劫也跟着劝说道:“陛下,如今长城初成,我们给匈奴一个教训,使其永远臣服便是。如今我大秦周围,还有箕子国与百越诸国未曾统一,尤其是百越之地,矿藏丰富,何必将兵力用在吞并匈奴、维护胡地之上?”
嬴政微笑着,但笑容中透露出一丝不悦。
“许爱卿,你擅长卜算,此行我军胜算如何啊?”
躲在最末尾的许莫负突然被点到名,比起初的蒙毅更觉得莫名其妙。嬴政找自己算时,已经得了大凶之兆,这会儿子叫她来回答,是要让她给群臣下马威吗?!
许莫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佩戴的文王八卦玉。
嬴政坐在最高处,轻易便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于是用骊山灵那更为年轻的声音传了话。
【你直说便可,无需顾虑。】
许莫负瞬间如蒙大赦,也立刻明白了嬴政接下来的谋算。众将要因为收益退缩,不愿根除匈奴,不愿意跟着嬴政的心思来,那他们的想法就该是大凶!
“回禀陛下,驱逐匈奴,乃大凶!”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许家小女,这是国家大事,休得胡言乱语!”太尉冯去疾厉声呵斥道。
许莫负垂下眼帘,言语间却毫不退让:“臣师承仙人,游遍天下,卜算不知几何,从未出错。苍天有灵,还望太尉慎言。”
嬴政又平淡地说:“太尉,许卿好歹也是靠着功劳做上的左庶长之职,你怎么能瞧她不起呢?”
冯去疾叹息一声,道:“陛下,臣行军打仗过年,从不信卜筮之术,靠的都是臣自己的真才实学。还望陛下明鉴,不要为此大凶之兆,不愿征讨匈奴。”
“太尉莫急,朕还没有让许爱卿说完那日在极庙卜筮的结果。许卿,请说完吧。”
“诺。驱逐匈奴虽是大凶,但如若兼而并之,是为吉。”
许莫负想到前段时间里藏书阁中,那些记载着匈奴之地矿藏的竹简与书籍几乎被摸出光泽了,便猜测嬴政动的是这番心思。秦国军队之强,不仅强在制度与训练,更强在冶铁术的先进。
“匈奴之地虽然贫瘠,不生五谷,但臣卜算发觉,该地多煤铜铁矿、金银宝石,如若大秦能够将其纳为己有,或许别有一番机缘。”
嬴政点头:“善。诸位爱卿,一时驱逐匈奴,是何等容易之事,便也无需朕花费如此精力布局了。驱逐了匈奴,他们或许会安稳十年,二十年,但如若卷土重来,残害的又怎么不是我大秦的子嗣?此时我们国富兵强,将军百战,士卒勇武,十年后,二十年后——朕,死后——可还会如此?”
听到嬴政乍一下谈及身后事,大臣们还未曾习惯,一时间也无人敢于发言。
只有李斯资历最老,毫不畏惧地接话说:“草原游民欺软怕硬,如若陛下作古,无论是哪位公子继位,恐怕匈奴将如饿狼般攀咬上我大秦!匈奴之地,乃为中原胸腹之患,如若一时不察,便会万劫不复。”
嬴政欣然点头道:
“正是如此!朕殚精竭虑,勤政一生,为的就是要开创万世之太平!朕曾经嘱咐过蒙恬大将军,令其哪怕内地失守,也要稳据长城,为的就是防止匈奴这些背信弃义之徒趁机掳掠黔首。中原内战,不过权利交迭,而如若任由胡人长驱直入,凭匈奴人的凶残,只怕我大秦要亡国灭种。”
嬴政一边说着,一边一步步自上首的帝位向廷臣中间走来。
“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让胡人在北境耽耽虎视,不如我们一举击破胡人,让我大秦永无胡患!各位爱卿,你们都是陪朕一统六国的忠臣良将,四海归一,我们不过用了九年时间。如今要征服匈奴,还望各位爱卿尽忠竭力,为朕,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