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二年,秋。长沙郡,罗县。
时隔一年,重新踏足到楚国的土地上,许莫负不禁感慨万千。她上一世时,常常想过是否要来湘江旁凭吊与自己有忘年交的后生贾谊,怎奈年岁太大无法成行。
谁料兜兜转转,重生一世,竟然连这样的心愿都了却了。
但要事在身,许莫负也只能远远望着湘江,寄托自己的哀思。
“李啬夫,我托你去要的人,到了吗?”
女孩长得快,加上营养富足,许莫负如今已有五尺有余,身着云锦深袍,已隐隐有了前世亭侯的气度。
作为这次田亩制度的制定者,许莫负将深入最基层,和当地的啬夫与乡佐一起落实改革,并有罗县的县少内加以辅助。嬴政已经放心于将国事交与她分担,这样好的上升机会,许莫负决定好好珍惜。
“许内史,安陆县那里来信说,班喜在押运狱卒时遇到了山体滑坡,受伤很重,恐怕不能来辅助您了。”李华小心地禀报说。
许莫负暗恼道,怎么会呢,班喜得了她的这么多笑容,怎么会如此倒霉呢。
她自然是不知道后世出土的《云梦睡虎地秦简》,正是今年本该去世的班喜的陪葬品。如若不是她的能力影响,班喜此时已为一抔黄土了。黄石娘娘会叫县令选班喜作为张良、许莫负二人的指导,为的就是班喜这一年命数将近,就算见过他们两个也无妨。
许莫负道:“也罢,人的命数有定。接下来的事,还要李啬夫多加上心留意了。”
“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为许内史效犬马之劳。”
李华自是应下。他是一个有野心的青年,咸阳的长辈安排下来,要族中人多加照顾朝廷命官,李华便火急火燎地提前了轮值,从颍川郡来到这里。
假如能得到丞相的青眼,他的仕途就不用像同事一样,一级一级地从基层磋磨上去了。
“我相信你的,李……”
“下官名叫李华。”青年目光热切,对自己能把握机会感到志得意满。
许莫负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好像常常在骊山灵最近默默在学的蚯蚓字上见到。
“那好,李华,带我去看看此地的湘妃竹都怎样了。”
湘妃竹开花这件事,许莫负早就听说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砍伐运输走竹子。皇帝的政令中宣称,二位湘水女神愿意竹子开花,就是满意皇帝的改革举措,愿意自己将土地奉献给黔首百姓,许莫负却不太相信嬴政真的会这样想。
如此的多此一举,许莫负总觉得他只是为了遮盖些什么而已。
随着车马启程,遍地光秃秃的湘君山映入许莫负的眼帘。湘君山上,还有许多刑徒与百姓在奋力劳作着。
许莫负终于不是自己在地里了,因此观赏起来倒是饶有兴致。
她眼角间忽然闪过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
“停。”
“许内史,此处可有不妥之处?”骑马在前方开路的李华急忙过来请示。
“无事,只是看到了一个熟人。”许莫负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
——赵高。
原本高高在上的中车府令,如今被贬为一介庶人。原本想要调来三千刑徒砍遍湘妃竹的人,如今却成为了帮助黔首开荒的三千刑徒之一。这样的对比,使许莫负不禁莞尔发笑。
赵高身为阉人,却因为赵国王族的血脉生得高大瘦长,在劳苦大众中颇为打眼。
许莫负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凑到了赵高面前:“赵中车府令,您如今怎么亲自帮黔首挖起地来了,嗯?”
赵高收敛着内心的怒火,神色平静地回应说:“许神童哪里话,高如今已为戴罪之身,在此地劳作,是高为陛下尽忠唯一力所能及的事。”
赵高在许莫负家时,多次故意给她挖坑,许莫负可没忘了。落水之狗,她干嘛不踩上两脚呢?
许莫负学着当初赵高考校自己的模样,指了指地上坑坑洼洼的竹根。
“中车府令啊,您看,您驾车的水准是秦国一流的,但这挖地的水平,这……”她摇了摇头,“这样的掘地水平,您还是不如旁边这位小友啊。”
被点名提到的男孩突然瑟缩了一下,也不知道在害怕着什么,往旁边挪了一挪,似乎不想扯进这场拉踩之中。
“您教训的是,高定会努力精进,不负陛下昔日恩情。”赵高处变不惊。他已经赌错了好几次圣心,知道如今行事没有天下一统前那么简单,心里更觉得嬴政可恨可恶,但如今敌强我弱,他只能忍字为上,徐徐图之。
只要胡亥还活着,他不愁不能翻身。更何况……为嬴政亲信十数年,他还有的是布置藏着,就算是皇帝本尊也识破不得。
李华年轻,狐假虎威,毫不客气地喝道:“听到内史的话了吗?还不好好干活!”
这个阉人在劳役之中拉帮结派给李华的管理下过不少绊子,更是当头下过他的面子,原来他在咸阳时就惹过这么多人!李华不禁洋洋得意:恶人自有恶人磨。
赵高被李华这个口下败将一骂,眼睛不禁突出些血丝,然而只能忍住怒气,回应虽然温声细语,其中却隐约能听出几丝咬牙切齿:“李啬夫,赵高在其位,必会谋其政,除竹根一事,绝不会落后于人,请李啬夫放心。”
许莫负也没吃过赵高的亏,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减,更想继续逗弄他几句。但谁成想,突然有一阵乱七八糟的马蹄声在她车马后响起。
“陛下有令,赦免刑徒赵高,令其协助许内史,成革新田政之事!”
骑着高头大马的传令官声线洪亮,此言一出,一时间,在场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格外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