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莫负和雒姝待在学宫也有了一段时日,算是摸明白了:只要寻摸到由头,黄石娘娘就要设宴请所有人吃饭,这黟山上最受山神偏爱的就是厨子和定期把食材送上山的挑夫。
这不,张良上山了,黄石娘娘又安排下去,要做一派盛大的筵席出来。黄石娘娘刚做完一票大事,喝酒喝得颇有几分高兴的意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张良聊着事关天下的宏大议题,但话又总留一茬故意不说全。
而雒姝和许莫负都坐在张良的对面,不担心咬耳朵能被他听到:“你干嘛这么讨厌新来的师弟啊?他不长得挺好看的。”
雒姝是个颜控,自然对臻首娥眉的张良多的是好脸色,但许莫负上辈子清楚得很,张良从不尊敬他谋算出来没有太多利用价值的人,总是一副傲然世外的态度。至少,许莫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尊重,还在京中时每回遇见,还得笑脸相迎他留侯的居高临下,实在是憋了一肚子火。
倒也难怪他的长子能犯下肆意杀人的过错,而自己儿子直到自己去世前还稳稳做着郎中令,一点差错都没出。这是前世唯一她对比张良后,气能顺下来的地方。
许莫负将自己的委屈托辞成卜算的结果,细碎地讲了起来。
坐在首位的黄石娘娘已经有了些醉意,停下与张良的攀谈,向小声聊天的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小姑娘,在底下说什么表情这么丰富,不如说给大家听听?”
许莫负还在思考怎么找理由时,雒姝就抢先回答了:“老师,许莫负和我打赌,您一块石头能不能喝醉呢!”
黄石娘娘甩了甩手:“山下村里酿出的浊酒如何喝得醉我!也只有那兰陵出产的白酒能让我上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你们没见识过,当然不知道能有多好喝,多醉人。”
黄石娘娘又喝下一杯:“可惜这里的韩国人也不实在,老拿借口说没酒,不就是,不就是嫌送上山麻烦,想自己喝光光吗!”
“谁说我不在的?”兰陵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不仅在,还亲自给你送酒来了。”
兰陵子一身月白色的长袍,看起来很是超凡脱俗。他时常往返于山上山下,偶尔承担一下学宫里的教学任务,大部分时候都不知道在人世间忙碌着什么。但只要事情办妥,总一定会来黟山学宫处,与黄石娘娘等人相聚,顺便还要带上来不少小玩意儿哄两个女孩儿开心。
所以许莫负对待这个爷爷般慈爱又总是为她指点迷津的人,总是笑脸以待,希望他能多从自己身上沾点好运。
兰陵子进了膳食厅,便瞧见了坐在北席的张良。他衰老的脸上似乎在一瞬间绽放出了些许生机:“黄石娘娘的新学生,我瞧着却也觉得眼熟。”
张良见到老者,恭敬地起身说:“小辈张良,字子房,先祖世代在韩为相,先生许是认得家父。”
兰陵子似乎很是怅惘:“张平是个好丞相啊,可惜,他走得太早了。否则,韩安也不至于如此迷信你的叔父。”
张良本是个喜怒不言于色的人,连黄石公考验他时表情也未曾崩盘过,可此时肉眼可见的又惊又喜,似乎没有料到能够在他乡遇到故国之人。
兰陵子抬手向下压了一压,止住了张良想要发问的心。
“过去的事,对你我而言俱是伤心事,又何必再提呢?”兰陵子和煦地说,“从前我还在读书时,常常在夫子的课上越席起舞,那时我的师弟还会击节长歌,夫子见到,竟也不恼,反而高谈阔论,更感尽兴。寓教于乐,快哉快哉!”
“今日既然是子房的接风宴,我又身处黟山学宫之中,愿意一舞为各位助兴。”
许莫负感到好奇,虽说她不管哪辈子都手脚不协调,根本不会跳舞,但从没见过老头子跳舞。
身处黟山,远离人烟,自然是没有乐师,但说笑的喧闹声沉静下来后,倒能听见风从各个窗户与洞穴中吹过产生的音节,还有庭中松树枝叶摩挲的沙沙声响,却也如天籁般使人沉醉。
兰陵子便就势起舞,月白的袍子温柔飘逸,在宴席间以柔和的幅度翻飞,配上清雅的天地之乐,似是在娓娓道来一个遥远的故事。
侍奉在侧的阿离看痴了,眼间竟蓄上了泪花。张良更是面色哀戚,拳头攥紧了又松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许莫负只觉得这舞很美,却不明白他们二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一舞毕,风声也随着停歇,只有间或响起的鸟鸣唤回了众人各自有异的思绪。
阿离见许莫负很是不解,便擦了擦眼角的泪,解释道:“先生所跳的,正是我们韩地的舞蹈啊!”
原先向来豁达的兰陵子看到阿离落泪,神情忽然柔软起来,显得有些忧郁:“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们。”
张良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机会:“先生何出此言?”
追问之下,兰陵子却摇头:“都过去了。我跳这舞是为了缓解你们的思乡之情,倒没成想弄巧成拙了。”
“先生,怎么就都过去了,您看呐,两位受害人还沉浸在痛苦中呢。”雒姝打抱不平道。
许莫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那匹混进了羊群里的狼,默默缩了缩脖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张良更是说:“暴秦横征暴敛,打碎了多少人的故国,让多少六国义士妻离子散,老先生何必自暴自弃?这个世界上,除了秦人不想要秦亡,人人都想要秦国灭亡。先生既然也对我们韩国念念不忘,不若与良日后择好时机,一同起事?”
兰陵子却笑着说:“如果韩国宗室已经不愿再建韩国,你又当如何呢?”
张良怔住了,他的确想寻一宗室远亲重新复国,但老人竟然如此斩钉截铁,看来幸存的宗室大抵已经丧失斗志了……无妨,韩王安是那样懦弱的性子,他的亲戚这样也是正常的。即使韩国宗室已然放弃,待到大势所趋,自己仍然可以扶植一位能够灭秦的主君。
黄石娘娘看出了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赶紧举杯说:“好了,今天可是我收新学生的大喜的日子,咱们先不聊这些,让我们为新来的美酒干杯!”
众人皆举起了手中杯盏,各怀心思间,一场接风宴便顺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