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鲛人交给骊山灵处理后,许莫负一身轻松地回到了船上。
船队已经开始向南进发,据船长说,至多再走三个月,就能抵达东海。
有雒姝在,许莫负也不觉得日子疲乏,甚至习惯了船体被海浪击打带来的起伏。于是,她便眼见着蔚蓝的澄澈海水逐渐向掺杂着土黄色的转变,很快便抵达了陆地。
鲛歌一事后,在海上的日子虽算不上顺风顺水,但也都算有惊无险。两月有余后,许莫负一行人总算成功抵达了钱塘县。
为避人耳目,船只在码头登陆后,这群陶制水手稍加整顿,很快便启程折返瀛洲,如骊山灵先前与许莫负所商量,密切关注徐福和公子将闾一行人的动静。
许莫负只留了阿离姐弟在身边,照看自己的生活。出门在外,没有婢女使唤、没有保镖护身,实在是有些寸步难行。
不过许莫负的担心成了多余,当她在钱塘县吃饱喝足赏玩一番后,来到骊山灵所说的时间地点,见到的是一队并不朴素的车马,还有一小队士卒护卫。领头的老者便是负责接应自己的人,他看起来约莫六十来岁,两鬓已然泛起斑白,但精神矍铄,骨相明朗,颇有仙人风骨,一身轻松的样子,仿佛已经超脱了世间万物。
许莫负倒是经常听骊山灵提起,说他在人间有个强力的朋友,但是没想到这人强到能够私自调动兵马,更没想到嬴政这厮治下如此不严,连兵马都能随意被别人调走。
这人约莫是哪个退休的将军吧,但看身板,又不像是行伍出身,真是奇也怪哉。
许莫负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领头人打了个招呼。
老者自我介绍为兰陵子,是游弋一方的隐士,原来认识黄石公所在的正是他。
许莫负连骊山灵都不曾尊敬,却对能认识老师的人充满崇敬,客气道:“您德高望重,怎好亲自来护送我们这些女子。”
兰陵子云淡风轻地说:“受故人所托,这样的小忙不足挂齿。”
许莫负有些好奇:“您的故人,可是什么山野精灵吗?”
兰陵子听了这话,摸了摸身侧的马鬃,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得很是开心:“这世上哪来的精怪,这些行仗,均是你们的皇帝拨下来的。”
“您认得当今陛下?”
“算有一丝半毫的缘分,不过,我这故人却并不是他。故人与我情深义重,举手之劳自然推托不得。至于秦王政——我倒是宁愿看他死了,可惜他要是现在便骤然死了,只怕又要乱出一个战国春秋。”
“您却也不怕,如今的皇帝可是他。”
许莫负有些骇然,毕竟周围的都是秦兵,可那老先生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颇有几分底气在身上。
“死过一遭的人怎么会怕死呢?我如今仍旧活着,已经没有了什么家国之念,只是觉得天下太平就好,不要再有更多百姓流离失所了。”
许莫负想,许是这老先生身上还有什么始皇帝还没榨取的价值,才敢这般狂放还能安然无恙。
于是,在一番没什么意思的套话过后,许莫负与雒姝便进了马车。马车的内饰很是松软舒适,就连颠簸也减了几分,雒姝许是这些天玩够了,累得蜷缩成一团,睡得好不快活。许莫负看着周遭向后移动的郁郁葱葱,渐渐地也睡着了。
……
再度醒来时,日头渐西,兰陵子已差军士燃起篝火,雒姝和阿离也坐在旁边。不用行军打仗,军士们就连驻扎状态也松弛许多。兰陵子见许莫负出来,便请她来篝火前一叙。
“我来之前,曾听故人转述你对秦国制度的见解。”
许莫负顿时有点坐立不安,因为不知道眼前人是什么身份,而自己的那些见解很多都是根据别人的策论总结来的,如果抄到了正主头上岂不是要芭比Q了。
“你提出的措施,有理,但并非完全实际。”兰陵子看起来神态依旧淡然自如,“我只能提点两句。我自己救不了自己的国家,没有立场去教你救国。凡事,需由你自己来定夺。”
许莫负松了口气。原来是亡国了的世外高人,看来应该没抄到他的头上……
给参考答案,那自己必然要好好接着:“恳请先生指教。”
“你的同伴刚才对我说,你们在海上遇到了鲛人,差点整个船队都要葬身鱼腹。鲛人吃人,是近百年才开始出现的事。你觉得,鲛人吃人,是因为她说的始皇帝大肆收集人鱼膏吗?”
“不是,这只是直接原因,让鲛人吃人愈演愈烈,却不是造成鲛人吃人的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则是,鲛人注定要吃肉。而战国以来,船愈来愈大,出海越来越远,渔民捕获的鱼越来越多,这都是得益于船匠的进步。然而也正因如此,对如今生活在近海的鲛人来说,吃人变得比吃鱼容易了;又或者,哪怕只为了吃鱼,也得吃人。”
“大秦如今的弊端,是成也变法,败也变法。”
“秦献公时,编制户籍、推广县制,使各地宗族无处着力,只能收归秦王所用。”
“而后六代秦王,更是将君主的力量、国家的力量逐渐推至顶峰。”
“如果秦会亡,那么皇帝在短时间内修建浩如烟海的大工程,只是浮于表面的根由。”
“它的根本只会在,错误地将已经适应了自己国家国民的制度,在短时间内强行推进到了被战火折磨了数百年的六国各地,以战时之法统御和平之民。”
“让习惯了捕猎吃肉的鲛人现在改去畜牧鱼群,做不做到且另说,又如何能不亡呢?”
许莫负虽则不是读书人,对历史常常是道听途说,如今听得兰陵子一番话,却也觉得颇有启发。难怪这些士卒对他如此尊敬,这是有大本事担身的人。她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先生高论,莫负深受触动,还请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