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
夜色下,换班的宫女井井有条地接替上自己的职位。用麻捆绑而成的灯芯插在灯盏中心的支钉上,经历燃烧后仍旧十分硬挺,宫女们就用她们脂玉般的手小心地挑开灯芯,让灯光能够更明亮些,好照亮皇帝正在批阅的奏书。
闻到忽然变得浓郁的清苦松香,嬴政两眼一黑。
宫人都在换班时挑灯芯,每天换班定在子时——都子时了,他还没把昨天的政务弄完。嬴政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感觉重生一世,自己批示的功力反而下来了。
如果嬴政知道后世的学生,高考完后只需短短几个月就能从知识海洋的舵手退行至被知识海浪拍上岸的难民,心里大约会好受一些。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知道,并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生活在自己给自己带来的焦虑里。
加之嬴政在上一世就放弃激娃,只激自己了,他现在简直愁到能原地秃头。其实只激自己不难,难的是只激自己却没办法长生不老,娃该撂挑子就撂挑子,直接把嬴政激死自己搞出来的功业全毁了。这一世他不仅要管政务的这堆烂摊子,还得想办法把扶苏培养成能继任的君主,每天关注扶苏的生活;嬴政甚至考虑,得将需要扶苏做的政绩都提前安排好。
有的时候家不大业不大也有好处,嬴政想,就像许莫负,上一世就是一个闲散侯爷还只有一个儿子,侯府根本不用思虑继承权的事……
等等,许莫负?
嬴政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摔刀笔的冲动,只是猛地站了起来,向左右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旁边立侍的宫女低眉顺眼地答道:“差一刻就到丑时了。”
很好,现在嬴政是真的两眼一黑了。他又忘记要早点联络许莫负这件事。还好当时告诉许莫负的不是自己的本名,不然自己这个暴君又要罪加一等。
嬴政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只是天地良心,他要抓紧时间修改的事可太多了,想跟许莫负这个一天到晚睡睡睡的人联络上不要太难。
上一回,嬴政本来想教许莫负怎么使用文王八卦玉来着,但内侍着急要叫醒他处理紧急军务,只能先将许莫负送回去了。结果在那之后,不论白天黑夜,每一次嬴政好不容易腾出空闲联络许莫负,许莫负那边都在呼呼大睡,真真是不是自己家的基业一点都不积极啊!
但是自己答应的事,咬牙也得做到。嬴政揉了揉眉心,加快了批复奏书的速度,加油,只剩最后两斤半了……
终于,丑时三刻,嬴政又双叒叕将文王八卦玉掏了出来——
是的,他也有一块文王八卦玉,不过是这辈子许莫负出生时带来的。许望在将玉玦呈上后,嬴政用她上一世的玉替换了这一世的玉。旧物往往映照着故人,许莫负一定更喜欢有痕迹证明自己活过一世的玉玦;至于自己么,嬴政向来更喜欢最新的东西。
要是还需要再来一世就还能多一块玉,就看扶苏那小子成不成器了……
“许莫负?”
“许莫负?”
"许莫负你在吗?”
很好,又睡着了,这可不能怪嬴政说话不算话。
虽然嬴政心知肚明,现在已经丑时了,不会有任何孩子有醒着的机会。但在他的认知中,许莫负仍旧是上一世大汉的鸣雌亭侯,每天晚上熬夜看星象卜算,比他还能熬。
至少当许莫负质问他的时候他决定这么说。
也不是嬴政真的不想找许莫负,只是最近的确政务繁忙。天下初定,许多事都需要重新安排。上一世好不容易构想的大咸阳象天法地规划都得缩减替代。
比如说,取消阿房宫,但已经造好的地基也不浪费,直接用来构筑军营。
比如说,原本收在六国宫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都需要重新安顿。上一世嬴政本来是担心把六国的女儿孙女放回去,六国宗室的残留势力会借机发挥,这一世看来自己纯纯是给他们养孩子的大冤种,毕竟自己其实连六国宫都没怎么去,倒不如一次性给点费用,直接送回去让他们自谋生路。
比如说,商君的耕战制度要在解决匈奴和百越后进行改进,这份作业泗水亭长已经做过了,可以直接抄。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要是直接减少赋税,粮草恐怕会锐减,长城还未连接完毕,匈奴人如果南下,不知会掳走多少财货,又会使多少黔首被迫为奴为婢……
又比如说,灵渠今年本来是准备修的,但在许莫负之前的建议下,嬴政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放弃。
这是一项好工程,但上一世嬴政兴冲冲地修了那么多工程后,哪能想到后续会有那么多麻烦。这一世唯一能动的大工程,只能是长城、驰道和直道……始皇帝头疼了起来,这许多本来就利国利民的工程倒不如留给儿子去修,他是指望不上扶苏能有什么文韬武略的,能把自己没余力修的东西修好,也能够得上一代明君了。
但是不修灵渠,攻打百越就无法及时补给军用粮草。也没办法了,那就不打百越吧,先派人去谈谈,等以后有机会再吞并,只是统一中国的进度就要后推了。但是无妨,赵佗打下百越,也要耗费极大的军力物力,花十年时间才能彻底平定岭南,有这里省下来的资财,就能早日平定匈奴,让民众有休息的余地。
嬴政能在骊山陵中收到后人烧给自己的文字与书籍,“暴君”这两个字,他已经看腻了。世人都说他是暴君,不顾黔首的生死,但他扪心自问,却觉得问心无愧。他嬴政不顾百姓性命,难道他们燕王、赵王、齐王、韩王、西楚霸王就顾过百姓性命?难道他刘汉“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比他“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要来得强?恐怕不见得。
有了上一世的经验,再来一世,他嬴政不仅要做千古一帝,还要做千古第一明君,让明事理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要让那群批判自己是暴君的儒生,规规矩矩地说他雄图伟略、礼贤下士、惠及黔首。
就在嬴政多次尝试无果,准备松开玉玦回寝殿睡觉时,玉玦那边响起了许莫负还带着睡意懵懂的声音——
——骊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