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聿祯立刻从围在担架旁的士兵间挤了进去。
六千醒着，一只眼睛被血糊糊的绷带勒着，另一只目光涣散地看着她。
王聿祯急匆匆剪开六千胸前的衣服和布料，上腹部还插着巴掌宽的一把断刀，一根被砍断的肋骨尖端支楞在刀刃边，红得发黑的血缓慢又不绝地流出来，没多一会儿，他身下的担架、毛毡还有稻草全都浸满了红色。
六千艰难地向王聿祯探了探手，王聿祯凑到六千身边，六千想要说话，可一开口，血就像是泉水一样从嗓子里冒出来。
王聿祯有些急，她紧紧握住六千的手：“你别说话，好孩子，坚持一下韩院判就过来了。”
六千还是坚持要说话，也许他明白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
王聿祯倾下身体，六千嘴里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伴着一串气泡破裂的声音，王聿祯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轻轻地：“做……我爹……”
王聿祯立刻问：“你想让将军做你爹？”
六千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他只能眨眨眼睛。
王聿祯说：“好。回去我们就修族谱，你是我们的长子！”
六千笑了，露出全都被鲜血染了色的牙，目光开始四处游弋，旁边的人不论再怎么喊，他都不再回应，只是用仅剩的一只眼睛追随着空中的什么东西。
韩军医高喊一声：“顾院判来了！”
人群哗啦啦散开，顾院判跑了人群之中，却突然刹住脚步，垂眸看着躺在床上的六千：“晚了一步。”
王聿祯低头一看，六千已经闭上了眼睛。
顾院判脸色煞白，就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从隔壁帐篷跑过来而已却喘得很急，他慢慢蹲下，动作很难也很不稳，晃了好几下，最后用手扶着地才没有跌倒：“我若是能再快一步！”
王聿祯握着六千的说：“没关系，顾院判已经尽力。且，我儿死得其所。”
顾院判一愣。
王聿祯轻轻抓住顾院判的小臂，道：“顾院判一定要顾惜些自己。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我们和北川的争斗还会持续很多年。”
顾院判朝王聿祯笑了笑：“多谢夫人疼惜。”
说完他起身又小跑着走了。
天青这时候。从人群外挤了进来，蹲到六千身边，流着眼泪慢慢地晃动六千的胳膊，聊天似地念叨：“你不是说要给我衣裳吗？你死了怎么帮我挑？你怎么说了不算呢？六千，六千，你醒醒，醒过来和我一起去挑衣裳。”
六千已经死亡，逝者有逝者的去处，很快就被士兵抬走了，空出来的床位虽然鲜血淋漓，可很快又有其他伤兵躺了上去。
王聿祯听其他几位士兵说，他们和六千一起作为突击队去和北川的先锋军缠斗，试图把那些俘虏抢回来。
这个计划原本谢将军是不同意的，将军说这样冲下去很可能是有去无回，可是以六千为首的几百人义无反顾的坚持，他们宁愿去死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父老乡亲被北川人关在畜生笼里。
最终从城门里冲下去救人的突击队共有八百人，活着回来的有三百，几乎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好在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所有的乡亲都被救出来，北川先锋几乎全灭。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是笑着的，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和骄傲，可是眼泪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边刚送走六千，王聿祯一转头，看到了石锤，他侧躺着被担架送了进来，一支箭在他的前胸造成了贯穿伤。
黑军医满头冷汗地帮石锤处理了伤口，箭取了下去，可血总是止不住，石锤要是稍微大口呼吸，血沫就会从嘴里流出来，就连药都喝不进去。
王聿祯追着黑军医问他的伤情，她沉默不语。
黑军医是韩军医的女徒弟，长得高高大大，因为出身卑微，连个正经的姓都没有，大家都叫她黑女医，“黑”是很多本地平民共同的姓。
黑军医看王聿祯有些落寞，她说：“这个大兄弟是伤到了肺子，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尽人事，以前也有痊愈了的。如果想要保他一定不死，只能我师祖，就是顾院判来渡气。”
王聿祯苦笑着摇摇头。
她现在明白顾院判为什么会说自己命不久矣的话了，他几乎是在把自己的命分给这些伤兵。
接近天明的时候，这一晚的激战打到了又一次高潮，伤员人数再一次攀到高峰。
王聿祯刚给一名伤员固定好了断腿，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洗，就有一波人抬着担架呼啦啦跑进了帐篷，一个士兵一把抓住王聿祯的手臂求女医快给他家将军看看。
王聿祯一听“将军”，脑子里打了一个哆嗦，立刻跑到新搬进来的伤员身边一看，冯珂！
王聿祯急跳的心平复了些。
就谢斩关的本事，一般人真的奈何不了他，况且他是一军之将，要坐镇指挥的，怎么可能冒险去冲锋陷阵？
王聿祯整理一下情绪，又一次拿出剪子剪开了血衣。
冯珂昏过去了，呼吸又急又乱，他伤的是肩膀，一支带着倒钩的箭没入肩窝，外面的箭杆已经被他的亲兵剪断了，血从血窟窿里流出来，在火把的光照下就像是一条黑色的小溪。
一旁的士兵说：“这支箭很特殊，和北川军之前用的不同。”说着，他从同伴手里拿出一支带着血的箭，“它有三层倒钩，而且有形状奇怪的放血槽，就算把剪头取出来，血依然会止不住，之前就有一个弟兄中箭后因为失血过多而亡了。求女医想想办法。”
王聿祯接过那支箭看了看，吸引她注意力的不是什么三层倒钩，而是箭头上所谓的“放血槽”，在她看来，那就是一个带点扭曲的符文，符文的样式和姥爷枯手上戴着的银戒指上的花纹很有些相似之处。
王聿祯回答道：“人会尽力救，这支箭给顾院判去看看，这里面的门道可能只有他懂得了。”
王聿祯刚拿起刀在火上烧，冯珂突然醒了，受到了惊吓一般猛得坐了起来，猩红着眼睛和王聿祯来了个脸对脸。
王聿祯并未开口，不过冯珂认出了王聿祯。
他眼中的惊恐迅速褪去，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王聿祯手里的刀，骤然吼起来：“让她走！”他对身边的亲兵吼道，“她跟那个毒妇是一伙的，让她走！”
亲兵们都很懵，王聿祯二话不说，甩手就是一个耳刮子，身体虚弱的冯珂被打得一头栽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