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辰跟着黑瞎子一路北上,在大批南下衣衫褴褛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属于黑瞎子的独行踽踽,这次多了一个人的陪伴。
“我真是那样做的?”
黑瞎子干笑了声。
“让我去男女不忌的大澡堂洗澡,与你听我唱戏半场就跑路,好像没什么区别。”
解雨辰翻出桌子下面的煤油灯,昏黄灯光忽明忽暗上下跳动。
“好吧,那今晚我煮饭。”
大量的人群迁徙,乡镇上空出不少屋子,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挑一间将就暂住。
但现如今,原本这片土地的主人沦为第三等人种,是没有资格吃大米白面的,即使解雨辰身上有些钱,都只能买到些杂合面。
更别提糖之类的调味剂,杂合面直接加水拌合后,放到锅上蒸熟完事。
黑瞎子进来的时候,曾经的世子爷,如今满脸都是黑灰,他献宝似的塞给解雨辰一个红薯。
“哪里来的?”
“今天在路上刨到的。”
黑瞎子蹲在一边啃着寡淡无味的杂合面馍馍,解雨辰看到他头顶上的旋跟着一颤颤的,有三个。
听老人说,头顶旋越多的孩子越倔,他有自己的一套真理信条。
那些解雨辰脑中的过往,对于年轻的黑瞎子来说始终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更像是一场梦。
离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解雨辰所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如果这个迷失域继续发展下去会怎样呢,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世界。
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个叫“解雨辰”的人出生在京城的某个大院里。
这样想想,好像也没那么难受。
始终有一个自己,会陪着黑瞎子。
“你在想什么?”
解雨辰抬眸,眼中的悲伤还没来得及撤去,他咬了口红薯说没事。
“解雨辰,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按你所说的,这个世界都是我的一场梦,那么你进到这里的代价是什么?”
香甜的红薯滑过喉舌,留下的余韵却是苦涩。
“我待不久了,或许等我们到的时候,我就得走了。”
黑瞎子咬着馍馍半天没嚼,顶在腮帮子上,口齿不清地问。
“你要去哪里?”
“‘魔法耗尽’,我就该回去呢。”
解雨辰将剩下的大半红薯递给黑瞎子。
“尝尝,挺好吃的。”
黑瞎子没接,又看他,朝他挪近几步。
解雨辰没感受到空气的凝滞,他在脑子里努力搜刮着有用的信息,或许能够让这里的黑瞎子少走一些弯路。
“这一场战乱,我们终将会取得胜利,秩序重铸,发展迅速……”
“在78年的时候,不出意外,我就会出生,你可以早点去认识我。”
黑瞎子将手中的馍馍抛到桌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
“怎么,我要去亲手接生我的媳妇儿吗?”
黑瞎子起身,往厨房走去。
“我去烧点热水,洗漱后,早点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
解雨辰靠在墙壁上,看着煤油灯那簇火苗,灯芯被烧了不少去,变得不那么明亮。
现实中的自己和黑瞎子,将一同长眠。
而这里的他们,或许会少些遗憾,弥补错过的那些年,能够更早地得到幸福,然后快乐的生活下去。
一个标准的童话故事结尾。
或许是因为解雨辰的那句他要走了的话,晚上睡觉的时候,黑瞎子侧过身来抱着他,还抓紧了他的手腕。
似乎是怕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
解雨辰迟迟没有闭眼,他突然想起还有一句话没说。
“还有,瞎子,是屠癫设计了你我,我……”
后面的话被黑瞎子堵了回去,这个吻来得蛮横无理,坚硬牙齿磕出激烈的碰撞声音。
解雨辰往后缩了下,但立刻紧跟其后,同样变得无比凶狠。
没有温存,互相施暴。
好像唯有疼痛,才能够证明彼此是最真实的存在。
解雨辰抓住黑瞎子的肩膀,整个人压了过去。
原本苦苦维持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什么都失了控。
这一路走来,大家都在维持着表面上,那点可怜的矜持。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浅尝即止。
可这似乎,不完完全全地突破那道防线,这让解雨辰如何心甘情愿……
如何心甘情愿地去赴死。
没错。
他就是最卑鄙无耻,最自私自利的小人。
他在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根本无法诚心实意地去祝福黑瞎子幸福。
哪怕那个人是另个“解雨辰”。
他要黑瞎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要记住自己,记住他这个解雨辰。
他必须,一定要做黑瞎子冗长生命中的独裁者。
“解雨辰。”
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泪水,反正湿漉漉的,咸咸的。
“就这样,好么。”
“瞎子。”
解雨辰摇摇头,凑上去轻声蛊惑着。
“你要我。”
可是此时的黑瞎子,解雨辰感觉真他妈的,该给他立个圣人的石碑。
“这里条件太差,没有准备,你会痛。”
解雨辰不依不饶,怒吼道。
“那你他妈的,就痛死我啊。”
黑瞎子定定凝视了解雨辰好久好久,才干涩地从嗓子里挤出个好字。
“解雨辰,你要记得我,永远的。”
今夜疯狂来别君。
生死从此各两宽。
是怎样的夜,又是怎样的悲鸣。
解雨辰记不得了,只知道将自己彻底敞开了,去囫囵承受痛苦。
精疲力竭地他忘记了,去抓住对方的手腕入睡。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黑瞎子走了。
在桌子上,黑瞎子用碳木留下一句话:
「我不想慢慢等你长大,迫不及待的,我要见到你。」
解雨辰一下子爬起来,去翻包,发现黑瞎子拿走了他送给自己的那把乾刀。
这明明是他这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他本该欣喜的。
可真正要达成的时候,却令他慌了神。
瞎子,瞎子。
解雨辰胡乱套上衣服,连鞋都来不及穿,推开门的瞬间。
清冽的风涌进,吹散了所有阴霾,也吹干了解雨辰脸颊的泪。
外边的世界,已是雪飘万里,冰封大地。
似乎是黑瞎子最后的温柔。
远远地,西府海棠红,慢慢染了满山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