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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乞丐(1 / 1)


大周国天授六年。西蜀神木城。

一部豪华四轮马车,载着燕国使者慕容山,沿王府街由北向南,往高升客栈行去。王府街甚是宽阔,可以并行四辆大马车。乃是当年凌烟阁功臣,唐门门主唐俭主持修筑,已逾五十年,历经两番拓建延展,乃成神木城之主干道。街道两翼鳞栉茶楼酒肆,米酱布匹杂货诸店,更有钓金沽乐的赌馆妓院。

远处菜场坊门前,乡下农夫愁眉苦脸,领着骨瘦如柴的弱孩,等待有钱的主顾。孺童目光呆滞,赤足寒衣,年约七八岁,稚头俱插狗尾草标,依捏爹爹衣角,兮兮可怜道:“爹爹,嘎子饿。”

鬓开千叶黄,身罩墨魁斗篷的贵族夫人,带着独耳管家,并几个昆仑奴婢,前来选购祭祀日的圣果和牲口。他们对头竖草标的孺童赏鉴议论,捏骨品相,查看犬牙智齿,又令蹦跳试其康健,而后讨价还价。

唐门内阁长老李林甫,哼着“羽林郎”小曲,提携金丝楠木鸟笼,登阶爽净优雅的百戏茶楼。此间每常不乏铁嘴艺人,演说鼓书,也有北方“孤竹国”和“令支国”的女伶,咿咿呀呀唱亡国悲调。茶楼旁边是“赢再来”赌馆,与最有气派的高升客栈。对面是本城有名的销金窟“梨香居”和“怡春院”。贫家女姑为谋生计,消磨青春于酒海肉林,贱卖美艳芬芳、酥软嫩滑的玉体。

贴有封条的神木王府门前,栽植两株源自昆仑谷的雄雌神树。缺月梧桐树下,有个天竺苦头陀,红褐肌肤,花白胡须,涂饰五色怪异脸谱,穿一袭沾满鸟粪秽渍的黄旧僧袍。他常闭昏眼,盘膝打坐,面情如死,与世无争。右臂竹竿也似高高举起,抓握一根三尺长惨白邪骨。身前还放置雾岭巨人硕大颅骸。每有慈悲路客投施散钱零食,拿骨者便会转动手指,令邪骨在指间飞快旋转,以示感激。

拿骨者上师左侧,百年神树凤栖琅玕伞盖下,还有个看相算卦的阴阳摊子。麻衣相师张嘉贞端坐矮凳,气定神闲,手摇折扇,等待南来北往之主顾。他那举世无双的“阴阳眼”扫过长街,看到路边躺缩几个衣不蔽体的流浪汉,一动不动,不是冻死,就是饿毙勒。来自鄷都鬼城的拘魂师,用招魂幡,收取街头游荡的魂魄,飘飘荡荡向东而去。也只有阴阳师张嘉贞,方能看到鬼差拘魂的诡异画面,见得多了,也就变得坦然麻木。

卖糖葫芦的康巴老者,头戴幽灰毡帽,身穿七彩花带围腰的栗色康袍,高声沿街叫卖,一口打箭炉地方腔,“贼甜贼甜的冰芝糖葫芦哎~,一文钱两串冰芝糖葫芦哎~”,漫步至人气较多的 “逍遥大世界”附近方立定。

旁边矗着个小叫化,身材纤细,浓眉大眼,正目不转睛羡望红艳醉人娇滴滴冰芝糖葫芦。

小叫化眼角爬着大块乌青,耳根撕裂,滴着鲜血。脸上纵横几道新鲜醒目的鞭痕。衣衫破破烂烂,沾满污秽粪溺,全然遮不住单薄身躯。头脸肩膀手臂和背部布满累累伤痕。新血痂覆盖着旧血痂。无法想象其遭受过地狱般之虐待。他像绝壁雏松,挣扎于岩缝,饱尝凌厉风雪摧残,兀自倔强地活着!

路人见之,无不侧目远离,生怕沾染污秽之气。

小叫化五脏庙咕咕乱叫,死盯着散发致命诱惑的冰芝糖葫芦,忍不住吞口水,狠狠发誓道:“待来日中了武举,我轩辕勃要吃一百根最大最甜的糖葫芦。”

轩辕勃捶定决心,强逼自嘎从糖葫芦挪开目光,转向北面形容恐怖的血衣怪客。

武魂殿猎命师唐乂,被诗骨陈拾遗封绰号,叫“杀僧不留佛”。此时,满身满脸血污,手持四尺长无锋锈铁钝剑,拖踏暗黑城墨家铸造师鱼保家特制的沉重脚镣,像死尸般毫无表情地走过街口。他身后跟着六名皂衣衙役,抬着几具被幽冥地狼咬得破碎不堪的残骸。

唐乂陡然立住,望向路边两具冻毙滚街汉尸体,手中血锈斑驳的铁剑,隔着十步远,左挥右带,将两具亡体,抛送身后担架,竟未曾回头。

新来的龟兹殿卒哥舒翰,有些不满,止住骆驼腿,问询道:“唐班头,路边饿殍,也归咱们武魂殿管麽?”

契丹殿卒李光弼,看到破衣黔首眼皮动了,嘴巴微张,苦发呻吟,起慈悲心道:“这位板盾蛮尚未断气,奄奄一息,要不要弃舍,待明日丧魂失魄方拖走。”

唐班头回转头,眼睛一瞪,射出两道冷幽幽精光。

殿卒凝望杀神满脸污血,和地狱般的眼神,还有脸上一撇一捺两道伤疤,吓得不轻,兀自傻傻发愣。

轩辕勃捡起丐花用打狗棍,至卖草履的涪陵大嫂摊位前,学唐乂招式,左挥右带,将两只蟋蟀草履挑了起来。

涪陵大嫂忙于给草履补蟋蟀,便休停指间活计,举首怒视,没好气斥道:“臭花子,滚远些罢!”

轩辕勃陪着笑脸,手中木棍,一挥一带,又将蟋蟀草履送还原位。准头竟分毫不差。

涪陵大嫂惊喜赞道:“泥娃好俊的功夫!”

轩辕勃淡淡一笑:“落在眼中,记在心里。”

唐乂微微侧身,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小乞丐,腹语传音嘲笑道:“你有绝顶的天赋悟性。倘或生在世家,必然可成大器。可惜是个乞丐,谁来栽培你?模仿大剑师,管个屁用?”

尸架上的板盾蛮,尚不曾断气,吃疼后,回光返照,费力挣扎,乃致担架上的头颅,并脚手残臂,纷纷滚落。

年长些的驼背武者鲁炅,知道唐班头杀人不眨眼,忙喝道:“多做活,少废话。死的活的,都他娘的抬走!”

哥舒翰连忙弯腰,抓起滚落在路边的头颅和手脚,放于担架,抬着死人残体,并即将死去的板盾蛮,提迈骆驼腿,碎步小跑跟在“杀僧不留佛”唐乂身后。

唐班头自始至终未吭一声,仅用舌头舔舐唇边血迹。他光赤一双黢黑多毛大脚板,拖动沾满血迹污泥的脚镣,经过客来客往的高升客栈,经过猜拳行令的千里香酒楼,经过寂灭无闻的神木王府,经过依红偎翠的“梨香居”,向城南永睡坟场远远地去勒。

轩辕勃目望血衣怪客走远,方转过头,继续盯视诱死人不偿命的糖葫芦,忍不住向前两步。这时,朦胧派老楚女范真真,挺着传说中的丰硕香软豆腐包,波涛汹涌,姗姗走来,要买糖葫芦。看到乞儿蹲在旁边,用食指粘吃落在地面的几粒芝麻,便露出嫌恶不悦神色。

“小丐花,挪远点,勿要影响俺的生意。”康巴汉子有些不满浪儿离得太近。这些乞丐,有时会跟随客人索要,甚至抢劫,十分难缠。

“轩辕勃不是乞丐,”他蓦地立腰,瞪着眼睛,大声而严肃说道:“我是贵族!真正的贵族!”言毕,伸出舌头,舔吃手背上红须褐腹的剑颚香蚁。

剑颚蚁体大多肉,富含地狱毒素,能使人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在天元大陆,只有武者为了修练,提升魂力,才敢品尝。轩辕勃为填饱肚子,不得不忍受万蚁噬心般的痛苦。

地狱毒素从口舌中散发,借由神经管道,涌遍全身。轩辕勃如遭闪电,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发出一声悠长惨叫:啊——

行色匆匆的路人,因而驻足,惊讶地望着境遇悲惨,表情古怪的小丐花。

“呆子!为了吃不及豆粒大的剑颚蚁肉,竟忍受地狱毒素的攻击!朝四暮三郎尚且难以忍受,又何况是你?”范真真想到梦中情人,一别多年,至今杳如黄鹤,不禁黯然神伤。

“甚麽?他吃了剑颚蚁!那只是武者修练时,才肯吃的妖物。当真不怕死哈!”摆地摊的西门鞋拖,吃惊地望着小乞丐,又转头盯视美貌白皙的朦胧派老楚女。

范真真则怔怔望着,啃吃鸡腿的东瀛浪人姿五六郎。“这位少年浪人,跟朝暮郎,果真有几分神似!”

这时,从对面快步走来一个全身赤裸,满脸满身是浓密黑毛的狼孩。不知者以为是返祖人类,知者指其为狼孩。只要他张开嘴巴,便能看到口中锋利犬牙。狼孩在天元大陆各地都有,年迈长者一般都曾经见过。狼孩复仇的传说,经久不衰,代代相传。

狼孩走至姿五六郎身后,蓦然出手,劫夺鸡腿,有滋有味吃起来。经过范真真身边,故意撞她,顺掠冰芝糖葫芦。老楚女羞愤交加,破口大骂,莫奈之何。惟东瀛浪人,拔出太刀,舍命追击狼孩,惜乎追不到。

轩辕勃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承受体内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楚。时而僵立不动,时而来回疾走。他忍无可忍,紧握拳头,向天咬牙道:“我是真正的贵族!我是一名伟大的武者!”

卖草履的涪陵大嫂,被他认真而又滑稽的模样逗乐。回顾身边玩泥巴的孩子,叹息道:“傻儿,你要是有小叫化一半的志气,妈妈就算做牛做马,好歹也有个盼头。”

轩辕勃大口喘气,转身面对织草履者,指着地面蠕动的残疾老人道:“他才是乞丐。”

在不足二十步开外,确实伏卧一个浑身散发恶臭的老丐。他头发很长,乱糟糟的,沾满了灰渍。身穿脏兮兮破烂不堪的褪色茧袍。老丐腰间斜插软鞭,背负拐杖,拖拽废腿缓缓爬行。虽破烂不堪,但服饰行头可看出早年的世家子弟纨绔模样。

路人像躲避瘟疫般,纷纷避让形容恐怖、散发恶臭的老丐。

豪华马车停在千里香酒楼门前,下来两个穿着丝绸的劲装男子。

两人以父子相称,一个叫西门胜,一个叫西门番茄。

“行行好罢。赏点儿吃的。”老丐举着破碗央求有钱人。

西门胜嘲笑道:“哟,原来是唐怀礼唐三爷。大名鼎鼎的风流情圣唐门三少爷,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路人听到“唐门”二字,莫不对残疾老者刮目相看。“他就是盛名远扬,如雷贯耳的唐家三少?”

唐国“杨李唐武”四大世族把持朝政,官威素著,宗族子弟遍布天下。朝野长老半数出自蜀中唐门。更且现如今,神木城便是唐门总舵所在地。是以在蜀中神木城,无人不知唐门赫赫声威。

西门番茄一怔,甫认出来,失声道:“唐三爷。果然是你!”

唐怀礼抬头望着故人父子,一时情动兴飞,击筑高歌:“遥想当年,飘风戏月,趁蝶探花,浪赢两袖留香。”

两人曾在同门学艺,虽不算生死之交,也属莫逆。当年唐怀礼头顶世家光环,行侠仗义,使钱如水,何等显贵。后来得罪朝中奸臣,牵连入狱,残了双腿,破产夺爵,才沦落至此。

西门番茄颇为唐三爷惋惜不平,摸出两串铜钱,丢于乞帽。

狼孩早已吃完鸡腿。东瀛浪人兀自不依不饶,必欲置其于死地!

这时,八匹快马从北大街,气势汹汹,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个豹皮少年,手中扬着威震八方“逐鹿鞭”,抽打闪避不及的贩夫走卒。

路客避之不及,头脸脖颈纷纷中招,火辣辣地疼。乡下枣贩推着独轮车,不幸摔倒,眼见滋阴补阳、强筋壮骨的若羌红枣,被浪人闲客捡走,伤心欲绝,愤骂不已。哺乳中的长项族妇女,也被皮鞭袭中,敢怒不敢言,怀中婴儿吓得哇哇啼哭。

最惨的是黑毛狼孩,抢枣子时被浪人打晕,横躺长街。后面又有马匹飞驰而来。轩辕勃未及多想,跳上前呼斥阻拦。马匹从狼孩身上飞跃,马车却从他胸口生生碾过。

范真真闭眼,不敢再看。“可怜为一根鸡腿丧命!”

不料,狼孩坐起来,咧嘴傻笑,露出森森犬牙。车轮在胸口碾压留下的痕迹犹在。狼孩双臂撑地,皱着鼻子,仰头向天发出悠长狼嚎。天狼星陡然爆发夺目光彩。狼孩被光环包围,变态为一头黑毛小狼。他吸收星辰之力,瘸着一条腿,快步奔向坟场狼洞。

东瀛浪人翻转豆粒小圆眼,兀自发呆:“这他妈还是个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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